春光游记

　　说是春光游记，其实这是发生在秋天的故事。

　　人都说北京的秋天最舒适最宜人。我看也是。在这季节的首都，金灿灿的阳光带来它特有的明亮，照在我们身上，使人感觉暖烘烘的；而爽朗的风吹来，又让我们不会太热，带来与暖和同时的另一种舒服。自从我无法坐立以后，有好几年没有外出游玩了，2014年的国庆假期，因为我的轮椅可以躺人，我去了北京南宫地热公园，仰视着户外广阔无边的世界，金饼似的阳光和稀粥似的秋风，就这样同时拼凑承载于我的脸上。

　　由于我长期通过文字资料、影视作品了解外界，对世界的感受难免死板失真。这次游玩，我发现真正观察一样物品，是可以有多种角度的，而不是如影视那样镜头的语言，只能固定地描述世界。万物是全方位立体的。新鲜奇妙的感受使我像刚刚才活过。但这阳光直射入我的眼睛，我就不得不暂闭眼。上下车对我有些麻烦，会不知如何待在合适的位置；很多道路不怎么平顺，总有些坎；就在我刚到公园大门的时候，突然有一种轮椅散架的感觉，我又惊又怕，只能让人扶起我的身子，把轮椅拼组好。不过这让我有一段时间的视野，跟坐起来欣赏外界差不多，又能短暂地体验到坐着看世界的感觉，我有一种心愿满足的感觉，算是祸福相依了。

　　由于我是躺在轮椅上，所以只能看到高于轮椅的东西，跟轮椅差不多高的东西可以让人把我的头抬起，让我看到，而低于轮椅的我就根本看不到了，所以应该是有很多漂亮的景色与我擦肩而过。但在这个有限而独特的角度里，很多美景就像被摄影师特意选取，带来结构清晰的、落落大方的美感。我这回出行最大的感想，就是人的智慧、人与万事万物的互动，是使一切向前的动力。有了这个动力，什么都是崭新的，都如春光般带来希望。

　　首先是人与人的互动。躺在汽车里面，车窗外的高楼大厦一座座从眼前经过。这些高楼跟电视上看不一样，在现实中看感觉非常可爱，没有电视上那种繁华浮躁的感觉；这些大厦就是真实地存在了，丝毫不感觉代表纸醉金迷，它因为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使我喜爱。我在想，这些高楼大厦，公园里的动物植物，是如何存在的呢？是因为人的智慧。可是，假如一个人很有智慧，很懂建筑，他就能建成一座大楼吗？如果一个人很懂养殖，或者种植，他也是无法建成那么大的公园，供人们参观的。只有集体，才能办到。有的人设计，有的人施工，才有大楼；有的人种植，有的人养殖，有的人经营，才有公园。

　　在人类的整体上，合作大于分歧，进步大于落后。原始人住的是山洞，现代人驾驶汽车走在柏油路上，住的是楼房，就是发展的表现。虽然人类整体在合作，但在与具体的人交往相处中，还是会有摩擦矛盾，这些矛盾和摩擦，在社会的大背景大合作之下，显得那么不值一提。如果你恨某个人，去看看你能享用的衣服食品、楼房街道、文艺娱乐，它们很可能有一部分是你恨的那个人为你提供的。不光人与人是如此，就连国与国也是如此。我们需要欣赏影视，外国人会为我们提供，然后赚取钱财。有很多人认为，虽然物质文明发达了，但是人心不古、道德沦丧，所以社会是越来越坏，人类是要毁灭的。其实物质文明的进步，本来就是因为大家要存活，人类为了能存活下去，意识水平必然发生相应的提升，精神文明也会进步。

　　因为有智慧和集体，困难也是能够化解的。在我买了票，入公园门时，检票员才让我知道，原来我是可以免费参观的。本来一家人就是带着优惠买票的，这下子又省去一个人的票，花费就更少了。人们对于身体不便这种常见的问题，也是有办法让痛苦减到最低的。我得以免费游园，而公园得以吸引更多人。如果说这是景区有利可图，那么游客的表现，就纯粹是出于人类共有的情感了。我的轮椅不同于单纯坐人的，所以很长，占的地方挺多，在一群游人挤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看到我来就会都一个个让开。我在想，如果他们不让，我又能如何呢？他们让我，不能得到什么好处，但因为我们是拥有文明的，一时赏景的利益都是不必斤斤计较的。如果他们不让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本来就得不到好处，去公园本来就是想抓紧时间赏景的。现在他们让了，我就感受到人类的文明。我在人群中走过，人们分散在我的两旁，俯视观察着我。迎面仰望着一张张面孔，我有一种明星走红地毯的感觉呢。

　　然后是人与动物的互动。人类是离不开动物的。人类不能自以为是、自恃高傲，而对动物各种随便、无所谓。公园里有孔雀，有羊，由于它们低于轮椅，所以我只是知道它们近在我旁边，但是不能看到真实的它们，只能让人拍摄下来看照片。猴子可以看到一些。最能看到，看到最多的，一定是鸟。在鹦鹉园里，很多鸟是在室内随意飞翔的，因此那些地方必须卷珠帘，才能让轮椅过去，我由此发明了一个成语，卷帘观鸟，形容一种含蓄渐进的状态。

　　随意飞翔的鸟，青翠的体色，娇小的身姿，一个个在屋顶飞过，正好被我看到。它们灵动可爱的样子使我非常有好感。还有脚被链子拴住的鹦鹉，它们是被拴在人造的假的树枝上，假树枝上还有一块木色的牌子，写着鹦鹉品种。那些鹦鹉有很多颜色，但因有一种颜色是主要的，故看起来非常和谐，如以红为主以绿为辅的，就很鲜艳美丽，还有以青为主，以灰为主的。鹦鹉的姿态、动作，真真可爱极了，好像每只都有所思所想，都有内心世界。看平面的电视里的鹦鹉已感觉很美，看在我面前的实物更觉太美了。还有关在笼子里的鹦鹉，笼子里还有一个个小房子，每只鸟一个，这些小房子必须让人抬起我的头，我才能看见，看见之后我就觉得很好玩儿。

　　我要特意说说两只鸟。因为我行动不便，去公园之前家人先得探路，那时他们就看见有一只鸟，样子普普通通的，没什么人看。这回带我来了，还是没什么人看它。可是我觉得它样子很漂亮，人们怎能忽视这么好看的生灵呢？而在那些色彩亮丽的鹦鹉当中，有一些鹦鹉要往下飞，拴住它们的脚链就把它们吊着，看着好像依靠链子跳舞，这些都必须抬起头才能看到，我要说的另一只鸟就在这旁边。扶起我的头后，我看到有一只鸟摔在地上，飞不起来了。

　　“那怎么办？”我问。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帮帮它。

　　“它自己想办法慢慢起来。”父亲说。

　　我恍然大悟。很多时候别人是没法帮你的，只有靠你自己才能前进。既然大自然造了你，你就肯定有办法活下去。这样，想起它就觉得没有什么难办的了。

　　很多人认为，这些动物被人类养，没有自由。但就如不同人有不同活法一样，不同动物也有不同活法。这些动物已经习惯了被人观赏的生活，它们的生活需要人类，人类繁忙的生活也需要它们。只要我们尊重动物，不作过多干预。我母亲在想，鹦鹉吃不吃肉，能不能喂它们。我想到它们面前都有食物，就说不用喂了。

　　有时我们对动物是害怕的。进公园门时，看到树上有很多蜜蜂，看来不仅人类需要动物，植物也需要动物。我坚信它们不会伤害我，因为正如我创作的爱国动物童话《要去天堂的小蜜蜂》里所写，蜜蜂的蛰针连着内脏，蛰向目标也会带出内脏，并因此死亡。那些在屋里飞来飞去的鸟，我看到之后就感觉有点害怕，但我喜欢它们，也相信它们，所以知道自己不会有事。我深信《道德经》里写的“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我们的身上不散发出敌对、恐惧的气息，就不会吸引来动物的攻击。

　　再然后是人与植物的互动。感恩不仅仅是对人、动物这些有情众生的，也是对植物、泥土沙瓦这些无情众生的。在室内大棚，池里鱼我都没法看到，只能看到鱼竿。这里有很多池子，每个都有不同的名字，皓月池、烟波池……介绍名字的牌子都可以看见，但是池子本身我就看不到了。我有办法知道哪里有池，那就是通过棚顶的粼粼波光，如果地上没有水，棚顶是不会有那些光芒的。看着金色的波光在摇曳、变形、闪亮，我能想象到池水微妙的变化。有一片池水的名字非常美，静花池，看了它的照片才知道池里撒了无数白花，怪不得叫这名。

　　说到花，在进园门的时候我就看到花，因为不认识花的品种，看到紫的就起名为紫霞花，白的就起名为白云花，它们看着都美极了。如果一个女孩的名字里有“花”字，可能会感觉有点俗，但真正看到花就会感觉大饱眼福。

　　果实也非常美丽。南瓜被培育得无比巨大，它给我的印象就如柿子、石榴一样，使人感觉饱满完整。紫苏经常被用于调味，看着很简单朴素。仰望香蕉树，香蕉生长在哪里、是以什么样子生长的，在我的角度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葡萄架在电视中经常可见，而我仰观葡萄架，觉得既跟电视上的一样，又因视角不同觉得不像，我突然有种自己没能见到想见的葡萄架的感觉。很快，我就发现这么看葡萄架，就会有庞大建筑矗立在身旁之感。也许它并不很高，但在我看来就是一桩精美的建筑作品。古朴壮观的葡萄架上，缠绕着密密的叶子，青色的葡萄点缀其间。

　　有无边无际的天空做背景，眼中的每一幅画面都如被选过景。仰观湛蓝的天空上金色的阳光，光照在一旁浓密的绿树上，照得橙色的橙子更有色彩。一切都很自然地同时呈现在眼前，像构图完美的摄影作品。我还伸手触摸了青色的橙子，它看着平滑细腻，我还以为摸上去会有点凉，结果根本不凉，手感皱皱巴巴的。真相是不能只看表面的。在摸的时候，我想到海伦·凯勒就是单纯这样认识世界的，我试图去想象那种体验，不过我大概根本理解不了。我能不光知道青橙子的手感，还能知道颜色样子，通过视觉进行对触觉的猜想，还会存在这么大的不一致，多么有趣。

　　我们呼出二氧化碳，植物吸收，大家是和谐共处的。地上的菜我看得到一些，有很多看不到，但我能看到大棚种植、培育的菜。我们需要植物，植物需要我们培育。原来我尚且能坐的时候，对植物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不觉得身旁的植物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才觉得这些造物主的杰作多么奇妙。我知道，有人会对基因变种等问题怀有恐惧。我不是农业科学家，没法回答这些担忧。我只明白，恐惧是没有用的，接纳才能使一切转害为利。如果真有阴谋，绝对不会得逞；如果没有猜忌，纠葛自然断开。

　　回到家中，发现照相机里的许多景色，我根本没有任何印象，好像根本就没去过那个地方。有的地方是熟悉的，但具体形象跟我看到的有差别。太多的内容被错过了。如果可以坐在轮椅上，那看到的东西应该和站起来差不多；如果可以走路，不仅看到的东西、角度多且立体，上下车还很容易、不会感到痛苦，想去哪里可以自己去。那样确实很幸福，可很快就会觉得应该如此，没什么稀罕的了。还不如现在这样觉得每一秒钟都很珍贵开心快乐。

　　在游玩的时候，我经常想这一次会不会又是梦，因为我经常梦到自己可以坐起来，然后出去玩，每次都是在做梦，尽管我在告诉自己记住梦和现实的感觉有什么不同，可到下一次的时候，又把梦当真，还以为上一回是梦这回不是了，结果醒来又是，怅然若失。这次游玩确实很真实，跟做梦不一样，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在变动，也就没有绝对的真实。在四周满是漂亮植物的时刻，我真有已然身处天堂的想法。

　　我时常会感到很不方便，有进退两难、几乎崩溃的感觉。这次游玩让我感受到了人类的智慧之光，人们建造大楼的智慧、养殖种植的智慧、家人带我出行的智慧，还有我思考写文的智慧。景区里的英文介绍，我已经能看懂一些，原来是一点看不懂的。每个人都那么好。有了这种智慧，一切困难就都是小事。这智慧之光，就是使一切和睦和谐、蓬勃发展的春光。

　　所以明明是在秋天的游玩，却给游记起名《春光游记》。

说是发生在秋天的游玩，其实这是个充满春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