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呢喃（小说）

　　一

　　还有十分钟就下课了，外边突然下起了雨，教室里坐在右边第二排的燕子叹了口气，因为她早上出门时没有带雨伞。同桌的呢喃同学悄悄对燕子说，自己带伞了，她可以把燕子先送回家，然后自己再回家。燕子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呢喃，她的心一下子变暖了。

　　雨势渐渐变大，两个女孩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尽管她们打着一把蓝色碎花的雨伞，可是她们的裤脚和鞋子都湿了。一路上，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呢喃把燕子送到楼道门口，就转身回到雨中，下了缓步台消失不见了。燕子还站在楼梯门口没有动，她看着外面的雨柱越来越大，她眼中的泪水也越来越多，就像决堤的河流，一发不可收拾。她觉得身体已经没有力气了，便坐在楼梯上，靠着栏杆轻轻抽泣起来。她现在不想回家，不想见到任何人，只想在这暗暗的楼道里偷偷哭一会儿。现在是个难得的机会，所以她哭得很伤心，很投入。

　　燕子已经上初三了，数理化学的一塌糊涂，就连语文成绩也上不去。有很多同学瞧不起她，她没有因此受到过情绪上的影响，晓薇老师曾经对她说过，不要强迫自己去接受不喜欢的事物，要善于发挥自己的特长，既然从骨子里热爱文学，就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只要多看书多思考多练笔，将来就有可能当上作家。晓薇老师这些话几乎成为燕子心里的信念。

　　此时，晓薇老师那美丽的脸庞又在她眼前浮现，她真的很想念晓薇老师。可是，自从晓微老师出国以后，学校新来了的语文老师，燕子就没有开心过。因为燕子觉得晓薇老师曾经给她的那些信念，全被现在的语文老师给抹杀了。

　　二

　　新来的语文老师姓高，他不仅是个子很高，而且写作水平也很高，听说他在读大学时，就经常在诗词刊物上发表作品，曾在某届文学大赛中获得过一等奖。高老师长得很帅，形象上也很阳光，虽然是个近视眼，但戴个眼镜却是斯斯文文的。他的声音富有磁性，讲课时总是那么幽默风趣，许多枯燥无味的古典诗词，被他讲的就像散文一样优雅，像小说一样充满故事性。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本来不喜欢古典文学的燕子，也被高老师讲的课给征服了。

　　呢喃告诉燕子，她很喜欢高老师，因此她要加把劲，把古典文学学好。燕子也很喜欢高老师，但她更害怕高老师，因为她对古典文学总是有抵触的情绪。其实她也想接近高老师，她希望高老师能像晓薇老师一样，和她一起聊托尔斯泰，陪她一起读保尔·柯察金的故事，推荐书目给她读。但她觉得这不可能的，她发现高老师很喜欢古文好的学生，尤其是呢喃，她能把半部《诗经》背下来，不仅如此，呢喃还会写格律诗。高老师每次批作业时，都会单独给呢喃写一行小字的评语。燕子觉得那评语写的真是古韵风雅，文气十足。燕子很羡慕呢喃，也更加佩服高老师的文学才华。

　　三

　　燕子必须赶在5点35分之前回家，否则妈妈会担心的。她掏出裤袋里的钥匙，扭开锁头走进家门。“燕子回来了，”妈妈的声音从屋里传来，燕子应了一声，把书包放到书桌上。她害怕妈妈发现她哭过，又用手擦了一把眼睛，这才不慌不忙走进妈妈的房间。妈妈正在床上织毛衣，房间里很昏暗，燕子开了灯，橘黄色的灯泡瞬间亮起来，给这个房间增添了温度。“今天学习怎么样？”妈妈抬起头来习惯性地问，燕子说还行。妈妈继续编织着手里的活计，燕子看到妈妈床边的尿盆还没有倒，就端起尿盆去了卫生间。这是她每天放学回家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你得抓紧点啊！新来的语文老师对你还好吧？”燕子听到妈妈的话，差点把尿盆掉在地上，心里好像被扎了一下，感觉那么疼……燕子没有回答妈妈的话，她拿着一个没有毛笤帚头儿，继续刷尿盆。“平时别老想着玩，把心思多用在学习上。你要是中考考好了，高中就能免学费。我现在瘫在床上，啥也做不了，只能帮人家打毛衣，挣点手工钱。家里的吃喝开销，供你上学，全指你爸一个人，每天早出晚归的。你可要给我们争口气啊！”妈妈的一番话，又把燕子眼眶里淤积的泪水给牵出来了，但她还在刷尿盆，不停地刷，好像尿盆里有着永远刷不掉的污垢。妈妈的声音还在继续，“你数理化不好，要多向人家呢喃学习。那个小姑娘不但长得漂亮，人也很懂事呢，上次来咱们家吃饭，你在厨房洗碗时她还给我揉腿呢，看着真招人喜欢。”

　　哎，怎么又是她，在学校有老师喜欢她，家里有妈妈喜欢她，怎么就没有人喜欢我呢？燕子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抛弃的孩子，她很孤独，也很无助。她把刷干净的尿盆又放回妈妈的床头，顺便又给妈妈的杯里倒满了水，她嘱咐妈妈要多喝水，别怕撒尿，倒尿盆的事有她呢。说完，就去厨房准备一家三口的晚饭了。

　　四

　　燕子和呢喃一起商讨着高老师留的作文作业怎么写，呢喃说要用古韵写一篇散文。燕子思考了很久，实在想不出怎么写才能让老师的满意。最后她告诉呢喃，她要写自己的妈妈，她要写妈妈对她的爱，因为这才是真实的。呢喃说写完要先给她看看，她很期待，她还鼓励燕子，说燕子的文笔特别好，写出来高老师一定会喜欢的。燕子听了呢喃的话，觉得自己有点信心了。

　　第二天燕子看完呢喃的作业，感觉眼前这个漂亮的女生，简直就是李清照在世，当今才女啊。燕子搂着呢喃在脸上亲了一下，以示奖励。呢喃看过燕子的作文后，也露出同样惊讶的表情，她说燕子写得好感人，好有文采，只是故事内容使人有些心酸，可能会对作者的命运产生一种深深地同情。听了呢喃的话，燕子的脸顿时就像一朵花被太阳烤蔫了，燕子最怕这个，最怕别人同情自己可怜自己。她后悔写妈妈了，她应该把妈妈的爱珍藏在心底。呢喃说没事，实在不行就在作文下面写上，此文纯属虚构，这样老师就不会对她打同情分了。燕子说这怎么可以啊，那是妈妈对她最深沉最宝贵的爱，如果那样做就是对妈妈这份爱的践踏。

　　这时，呢喃从书包里拿出一瓶营养快线，自己咕咚咕咚喝几口，她把剩下的半瓶递给燕子。燕子正在为作文的事情苦恼，她轻轻一挥手，饮料瓶子掉在了桌子上，奶液一堆一堆地流出来，像个张牙舞爪的怪兽，瞬间就把作文本吞噬了，妈妈对她的爱也在本子上消失了。呢喃开始手慌脚乱地抢救本子，收拾残局，燕子已经发呆了，她就愣在那里，因为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上课铃声响了，高老师走进来，他面带微笑地说，“请同学们先把昨天的作业交上来。”

　　同学们纷纷走上前去交作业，只有燕子还坐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一样。

　　“燕子同学，请你把作业交上来。”高老师一脸严肃，有点不高兴了。

　　燕子仿佛没有听见，还在发呆。高老师又说了一遍，声音连窗户外都能听见。这一声好像把燕子的魂给唤回来了，她发现所有的同学都在看着自己。“老师，我……没有……写出来……”燕子有点结巴，声音就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然后她听见整个教室里，起了一片轰然的笑声，燕子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条虫子，钻到地缝里。

　　“大家安静！”高老师的声音立刻制止了同学们的喧哗，“燕子同学，下课后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同学们，现在我们上课。”

　　五

　　燕子把饭菜做好了，现在离爸爸下班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今天她做了两个菜，西红柿炒鸡蛋是妈妈喜欢吃的，白菜炒土豆片是爸爸喜欢吃的，她为自己能给爸爸妈妈做饭而感到高兴。自从三年前妈妈受伤瘫痪之后，她就承担起家里一大半的家务活，包括做饭洗衣服，还要照顾妈妈。因为爸爸要在外面打工赚钱，爸爸要养活妈妈还要供她上学，所以她要尽量帮爸爸多分担一些体力上的活，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燕子走进屋，在妈妈的床边坐下，“妈，你饿不饿？要么我把饭菜给你端进来，你先吃吧。”

　　“妈妈不饿，还是等你爸爸回来一起吃吧。”妈妈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着燕子，欣慰地笑了。

　　“那我去写作业了。”燕子说完起身就要离开。

　　“先别，过来一下。”妈妈用手捋了捋燕子额上的头发，心疼地说：“瞧这一天弄的，都没有孩子样了。”燕子把头埋在妈妈的怀里，偷偷地流下几滴眼泪，打湿了妈妈的衣衫，就像小时候一样。

　　“宝贝，你是妈妈的好孩子！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说着说着也哭了，母女的眼泪交织在一起。燕子用手帕擦去妈妈的眼泪，对妈妈说，“你是我妈，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嗯，宝贝乖，去写作业吧！”妈妈又破涕为笑，亲切地在燕子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台灯的光晕弥漫了整个房间，燕子把书包里的课本和作业一样样掏出来，放到写字桌上，然后坐在椅子上默默发呆。她想起白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就不想写作业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学，为什么要天天写作业。她不想用这种方式去讨好老师了，她觉得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

　　六

　　“燕子同学，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高老师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抽着熊猫牌的香烟，他的表情让人难以琢磨。

　　“老师，对不起！”燕子低着头，不敢去看高老师的脸。

　　“一篇作文都没有写出来，你真让我太失望了……”

　　“老师，您听我解释，我本来写出来了，可是作业本子被……”

　　“燕子同学，”高老师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做人要诚实，你写不出来也就罢了，还在找理由为自己开脱。你以为老师是三岁小孩吗？”

　　“不信您去问呢喃同学，我的作文她看过，她可以给我作证。”

　　“好了，不要再说了。有编谎的时间可以向呢喃同学多学习学习，有那么好的同桌自己还这么差，你说你一天都在想些什么？”

　　高老师说完这番话，燕子就蹲在地上哭了，她忘记了这是在老师的办公室，她忘记了自己的哭泣是多么令老师愤怒，她只记得晓薇老师在这间办公室里是如何夸赞过她，晓薇老师用她那甜美温柔的声音说，燕子是老师心中最优秀的学生，燕子只要努力将来就会成为作家。

　　“说你两句你就哭，哭能写好作文吗？哭能代替学习吗？如果能，我希望你天天在我办公室里哭。”说完这句话，高老师走到燕子跟前，递了几张面巾纸给燕子，突然改变语气说道，“老师说你也是为你好，不要记恨老师好吗？”

　　燕子拼命点头，恐怕老师不相信她。

　　“其实你作文能力还是有的，就是古典文学太差了，到现在《诗经》里的字还认不全，背几首诗都那么难。所以你要努力，多向呢喃学习。毕竟初考到高考期间古典文学还是很重要的，等到大学有时间了，再去读外国文学吧。”

　　燕子被高老师的话感动了，她终于敢抬起头去看老师的脸。她觉得这张脸也是温和的，善意的，只是她不明白高老师为什么就不相信她的话。

　　七

　　快到7点半的时候，爸爸终于下班回来了。燕子把桌子上用碗扣的饭菜逐一打开，饭菜还是温热的。爸爸把妈妈抱到轮椅上，推到饭桌前，燕子等爸爸妈妈都动筷了，自己才开始吃起来。其实她早就饿了，只是她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吃晚饭，这样她会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还是个孩子。

　　爸爸吃饭时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事似的，从自己的工具包里拿出一封信，交给了燕子。燕子看到是晓薇老师从国外寄来的信，脸上的乌云顷刻就不见了。她赶紧把碗里剩下的饭菜吃完，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迫不及待地把信封拆开。

　　亲爱的燕子：

　　我的朋友，你还好吗？我到这边来一切都好，就是很想念你。想念你的声音，想念你的微笑，想念和你一起读书的时光。

　　上次给你推荐那本卡夫卡的《变形记》也不知道你看完了没有？我想你看过之后，一定会为格里高尔变成一条虫子而感到不可思议，甚至会感到悲哀。其实想想，我们在遇到困境的时候，就很像格里高尔变成虫子时那样惶恐和无助，你会觉得所有的人看到的只是你的外壳，你无法与他们交流，你会着急，你会苦恼。但你的思想千万不要在此纠结，你反而要用你的心灵去感受他们，观察他们。当你了解他们的人生也有苦难也有烦恼时，你就会知道每一个活着的人，其实都像一条虫子渺小而卑微。我们唯一可以强大的，只有我们的思想，还有我们的意志和善良。

　　代我问候你的妈妈，等我回国就去家里看她。最后祝你学习进步，读书收获更多！

　　你的朋友  晓薇

　　燕子看完信就笑了，她觉得白天在学校发生的一切，就像卡夫卡写的一个荒诞的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