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倌儿

这次回村，见村头柳树荫下几个老头在聊天儿，里面唯独不见了老倌儿。我赶紧下了车前去打招呼。

村里的年轻人无论出去多久，回来见了乡亲是要打招呼的，要不然会被人看轻，说你出去待了段时间，回来尾巴翘上了天。

几个老头见我回来了，都很热情地招呼我坐下吸袋烟，我见了赶紧掏出庐山，每人发了一根。

这几个老头，在村里都是我伯伯、爷爷辈的，都要一个个的敬到了，这才是一个晚辈的本分。

敬完了烟，叙了家常，我才知道，原来老倌儿前几天没了。

说起这老倌儿，可不是一般人儿，听村里老人说，这老倌儿年轻时打得一手好拳，十二岁跟着师傅行走江湖卖艺，那时候还是旧社会，兵荒马乱的，也没积下多少钱，随后就是日本鬼子进中原，日子更没法儿过了。

老倌儿那时候十五六岁，小伙子身手利索，又会一身江湖零碎儿，我老爷爷就把他拉到了抗日队伍，当了一名侦察兵。

解放以后，老倌儿跟着我老爷爷回家务农。到了七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农民可以自由贸易了，老倌儿又想起了他的江湖手艺。

我记事的时候，老倌儿就每天出去走江湖，那时候他拖着一条残腿，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车后座上用绳子铩着一个大提包，里面装的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那条腿是在战场上落下的残疾。

我十五六岁时，有一次去亲戚家赶会，终于见到了老倌儿的江湖。

那时候只见老倌儿找了个人多的地方，解开了大提包放下，取出一副呱嗒板儿，扯开嗓子开始卖弄他的江湖口儿：“同志们，你听我说，老鼠的危害实在多，上你的炕，爬你的床，咬坏你的“的确良”。冬咬棉，夏咬单，五黄六月咬汗衫。东屋里跑，西屋里跳，咬棉裤，拉棉袄，弄得满屋净跳蚤。老鼠的牙，赛钢铡，夏铡单，冬铡棉，二八月里铡地毯。吃你的豆，吃你的麦，还吃你的红薯干，光吃心儿，不吃边儿，剩下都是眼镜圈儿。爬锅台，上案板，踢烂盘子蹬烂了碗。老鼠精，老鼠能，不用梯子能上天棚，喂个猪，喂个羊，总比养个老鼠强，弓着腰，杵着脖，光吃粮食不干活。不干活，没啥说，闲着没事净祸祸。你不买，我不卖，老鼠在你家谈恋爱，成了双，做了对儿，提前钻你被窝睡。这俩集会我没来，你把老鼠惯得上锅台，咱这个老鼠药，中国生产中国造，商业大楼你买不到。吃了咱的老鼠药，是先麻嘴儿，再麻腿儿，鼻子眼儿里冒血水儿，大的吃了蹦三蹦，小的吃了就没命。老鼠药，不值钱，一包只卖两毛钱，两毛钱不算钱，你乘不了火车坐不了船，打不了酱油也买不了盐。两毛钱不算多，药死老鼠一大窝儿。走一走看一看，心里打个小算盘，省吃一根小冰棍儿，少抽一根名牌烟，药下屋里保安全，一夜老鼠全药完，眼下君子都会算，你说划算不划算。”

赶会的人没等他摆弄完江湖口儿，就开始向里挤着买老鼠药。

那时候我心里就纳闷儿，他卖的老鼠药能不能药死老鼠，后来我问过他，他说能，一药一个准儿，不但能药死老鼠，药死的老鼠被猫狗吃了，猫狗无伤，不会中毒。还说这是他的独门绝技，别人卖的老鼠药没有这样的效果。

我那时候还小，很鄙视他，都知道老鼠药毒性很大，猫狗吃了药死的老鼠都会中毒，他说他的不会，我不信，总认为他牛皮吹的太大了。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家里闹老鼠闹得厉害，我父亲去向他讨了两包老鼠药，灰色的面面，很不起眼，当晚拌到米饭里，结果第二天早上真的见了好几只死老鼠，就像他说的一样，鼻子眼儿里冒血水儿，肚子还大大的。

我当时就去问他，他说我不信他，不告诉我。

我中学毕业以后，出门打工，他找到我父亲要我学习他的手艺。

不是我看不起江湖生意，而是现在社会变了，江湖生意不好做了。走江湖的越来越少。

我父亲不这么认为，说是多门手艺总是好的，用的到用不到两说。老倌儿教了我很多东西，包括医卜星象、阴阳风水、武术功法，涉及的面很广，但每一样他都很精通。

那时候我才知道，他配的老鼠药是什么东西，原来只有一样速凝水泥。

买一袋速凝水泥放到家里，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等用的时候拌到干米饭里，老鼠吃了就会找水喝，一喝水，肚子里的水泥就会凝固，干米饭就会膨胀，老鼠就会蹦来蹦去，最后憋死了，憋得鼻子眼儿里冒血水儿。

后来这些年，我虽说也偶尔用些江湖手段夹杂到我生意里，但是效果都不错，我也没有忘了老倌儿待我的好。

我回到家里见过父母，问好了老倌儿的坟头，然后准备了些纸钱，给老倌儿上了坟，我坐在坟前，问老倌儿：“师傅啊，您这一辈子经历了这么多，咋就不给自己留个后手。不就是腿不好吗，咋也得给自己娶个老婆暖暖被窝吧。对了，给你报个喜，徒弟我要结婚了，也是个残疾人，不嫌我这一条腿拄着拐。等我们结婚了，我带过来给你看看，您可别再骂我啊！”

2015年8月于中医推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