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坛

　　北京的旅游景点实在太多了，对于我这个外地人来说，若想去逛，各处皇家园林多得是，是怎么也轮不着地坛的。但是因为史铁生，我对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充满了向往。所以这次来北京看病，我下了高铁就直奔这里。

　　正值初夏时节，从地坛门口望去，里面繁茂的树木蓊蓊郁郁。我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走了进去，顿时，大片大片的荫凉洒落下来，伴随着阵阵微风，我在旅途中积攒的疲惫，得到了很好的缓解。地坛里人不多，路又铺得极其平坦，很适合轮椅通行，但已然不是史铁生当年描写的样子。野草荒藤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精心修剪的草木园林。几处著名的景点也因为疫情的缘故没有开放，只有那些古老的柏树和地上啄食的鸽子，才能传递出当年史铁生在这里待过的些许信息。

　　这时我在想，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寻找史铁生吗？可是这里所有纪念性的建筑连他的一丝影子都没有，留下来的只有那些在人们心中逐渐淡忘的历史印记，但每个人的生命成长都是从那些曾经的历史中而来的。然而，如今的人，却很容易忘记自己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我想这个问题应该是促使史铁生写作的根本原因，而不是残疾非让他在写作上混个名堂不可。但是他要是没有混出名堂，我们又如何知道史铁生，我又如何能来到这地坛呢？这个问题有点怪，好像是史铁生在写作中习惯用的逻辑和圈套，又把我不知不觉地给套住了。

　　想起许多年前，和几个朋友一起写作的情景，仿佛犹在昨天。那时史铁生在我们心中常常被奉若神明，每当生活中遇到挫折和写作进行不下去的时候，读读史铁生的文章，都能让我们重新审视自己一番，仿佛史铁生站在命运之上提出各种问题，让我们习惯用那份贴近灵魂的方式去找回各自不同的答案，重拾生活和写作的信心。所以作为一名残疾人写作者，我们都很难摆脱史铁生思想上对我们的影响，我们不知不觉地都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想成为他那样的作家。这或许和写作及其带来的名誉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想像他那样地活着而已，这个愿望是那样简单而纯粹，仿佛那个走进地坛的史铁生，就是为我们这些残疾又迷茫的人而存在的。他让我们明白，就算残疾人什么也不能做，也没有必要匆忙地向世界证明，单凭写作才能变得强大，而是要靠写作找到心魂的出路。

　　因为史铁生使我们在写作方面简单的目标变得更为复杂，我们经常在迷途中纠结写还是不写，只走笔不用心未免太急于求成，而只知思考却不动笔，还骂自己懒惰成瘾，这样心路也难走通。实际上，如我这般功不成名不就而对写作一往情深的半吊子实在不少。我也经常在心里埋怨“那史”，非要把命运和写作的问题搞得那么复杂干嘛，做个简单的励志者走遍四方去演讲，那不比神仙都活得自在？可是我也想到了那些大谈乐观主义的人，对于自己不堪的生活和命运，是否也在某天深夜问过自己的心，自己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讲的那般坦然和达观。我也试图问过自己，是否把所有的苦难独自咽下去闭口不言，才叫坚强；是否做成了一件残疾人不可能完成的事，才能称之为为梦想奋斗。

　　一个人不管活得怎么样，而要拷问自己的灵魂，总是不太容易的。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偏偏着了史铁生的魔。我看到有些人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总算天降大任于斯人，最后出了书，因为史铁生的存在，最终也变得不那么兴奋了。就像我每次发表了文章拿到了样刊，随后都会产生一种索然无味的惆怅与失落。这时我仿佛听到“那史”在虚空中某个角落中辩解道，这事你可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你自己写文章的时候明明想着要呈现一种真实，可到了读者面前，却形成了对真实自我的一种遮蔽。“那史”也许会说，你不开心就只能怪自己过于诚实。

其实我对史铁生的痴迷并不算深，顶多就是一些幻想式的对话及作品情感的感染。但是对有些人来说，史铁生就是一个偶像般的存在。比如，有些残友自己开电动轮椅出去逛，不管走到哪里，或者去附近的公园，他们都说自己去了“地坛”。

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个好友谈及自己的身体状况以及所受病痛的折磨，她就忽然说了那么一句，“你的情况越来越像史铁生了”。我无语良久，心想，若是以我这样的病痛情形去和史铁生相提并论，那我可是绝对不敢“高攀”的。后来我又想，即使我精神上接近了史铁生，并且在思想上超越了他，写的文章比他的还好，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超越他人和发现自我相比，对于我来说永远都是后者更有魅力。

　　午后的太阳照在地坛古老的城墙上，这里有背着两手来溜弯的老人，也有在某个亭子和柏树下面专心画画的学生。我置身于地坛之中，恍若梦境，我忽然想起史铁生在文章中提到的那对一年四季都来这里的老夫妻，想到那个天天都到这里来练歌的小伙子，还有那个眼神没有光彩在地上捡着小灯笼的少女。这些人在同一时间与史铁生一起走进地坛，而他们的内心和所思所想，想必与史铁生都大不相同。他们不能走入史铁生的精神世界，史铁生仅凭各种猜测也无法完全了解他们所经历的生活，可是他们却因为史铁生的那篇《我与地坛》发生了一次巧妙的连接，这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忽然想，或许我和史铁生在文章中提到的那些人一样，就算我和史铁生同一时间进入地坛，恐怕史铁生心中的地坛与我看到的地坛也是千差万别，那么，我又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来这里寻找史铁生呢？他在这里吗？或许早就不在了……

　　这时我似乎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我自己开轮椅出去玩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想过去寻找一处自己的“地坛”呢？也许“地坛”压根就不是竹林幽静祭祀神灵的处所，也不是颓废之人寻一处适合自己沉思默想的好地方。或许“地坛”就在人的心里，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在寻找自己的路上。

　　在地坛公园内转悠了三分之一，时隔多年，我总算收到了史铁生在遥远的时空中传来的一点信息。我独自坐在钟楼旁很久很久，看着许多在地坛中与我擦肩而过的人，只是这地坛中再也没有了史铁生的痕迹。或许这里没有留下纪念史铁生的有关文字以及他的塑像是对的，心中有相，难免就会执着。

　　我走出地坛时，太阳已经偏西。我回头望了一眼，心想，自己以后不会特意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