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忆年

     在我的记忆中，过年是个很累人的事。尤其我在姥姥家的时候，一进腊月门，姥姥就隔一两天上一次街，大包小包地用自行车往回驮东西。实在驮不动了，就打个三轮子车。每次都是冰天雪地，道远路滑，没有哪个师傅往山沟拉，于是姥姥就给师傅加钱。

　　那时候我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姥姥进门的一瞬间，然后我一一“检阅”那些年货，有春联，有灯笼，还有瓜子和糖块。我每次都把自己喜欢的糖块单独挑出来，留着慢慢吃。姥姥觉得小孩子这么做很正常，就依着我，惯着我。当然，年货中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不过我都不会在意。

　　整个腊月，我发现姥姥都没有闲着的时候，今儿蒸豆包儿，明儿做花卷。做好的这些面食都要放到外面的大缸里冻上，留着过年吃。仿佛这样储备一些食物，过年那几天就不用做饭了。事实上并非如此，到腊月二十七八，起码也要炸一些丸子及土豆地瓜之类的东西，一炸就是一大盆，似乎屋子里弄得乌烟瘴气，才有过年的味道。

　　年前的拆洗被褥和大扫除才是最累的活。十多套的被褥，从拆洗到缝好也要三五天，这期间也没有人来帮忙，姥姥就自己干，保证我们过年都能盖上干净的被褥。小年那天要大扫除，要把屋里所有的灰尘就清除掉，仿佛才能迎接新年的到来。这时候姥姥就用帚把绑上湿毛巾去擦棚顶，细密的蜘蛛网仿佛凝结着一年所有的哀愁和不快，一串串很不情愿地落下来。姥姥有腰疼病，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吃上两片止痛片，接着继续干。

　　还有给我洗澡，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样任务，最迟二十九，再忙也要把我洗干净，从里到外都换上新衣服。把我洗干净收拾好了，就开始搅浆糊，贴春联，挂灯笼。每年姥姥做这三件事，都是这个顺序，我感觉很奇怪，为什么不是先贴春联再给我洗澡呢？后来姥姥说，给我洗澡是个大活，她必须先把大活干了，才能干小活。

　　春联贴好，灯笼挂上，似乎还不算完。姥姥还要配上五谷杂粮，傍晚时往窗子上洒一点，姥姥说这是敬给天地的。同时也需要蒸些馒头和配个五碗菜，等到除夕晚上给去世的太姥和祖太姥上供，尽管前一天晚上姥姥已经去十字路口给她们烧过纸钱和香烟了，但姥姥还是觉得除夕夜不能忘了他们。

　　姥姥过年确实很累，她不光要考虑家里人怎么过年，更要考虑到天地鬼神怎么过年。

　　每年除夕早上我们都是天不亮就被姥姥叫醒。姥姥说起得早，新年里都是精神的。这时姥爷出去放两个二踢脚，随着有节奏有顺序的两声炮响，整个年好像被炸开了。整个上午姥姥都在厨房里准备着中午的饭菜。这时姥姥还不能换上干净的衣服，她怕薰染上油烟味，就只能等厨房的活忙完了才能换。每年除夕中午12点前放完一挂鞭炮后，必定开饭。这一桌至少都有12个菜，其中必有猪蹄，俗称挠钱耙，好像过年不吃它，接下来的整个一年都赚不到钱似的。

　　吃完饭大家都得睡一觉，要养足精神熬夜守岁。睡到傍晚五六点钟，就开始和面包饺子。我们晚上不吃饭，如果饿了就去厨房抓点丸子吃，只等半夜12点吃饺子。中午就算吃得再好，12个小时不吃饭，饿得人也是抓心挠肝的。但是姥姥说这是老一辈留下来的规矩，不能破。除夕舅舅他们要是回来的话，家里人就多了，包饺子也慢，多数都是一边看春晚一边包。可是我一个小孩儿，经常等不到12点就睡着了。

　　往往初一早上6点刚过，我们这些小孩子就被姥姥叫醒吃饺子。而且从初一到初七，饺子似乎吃不完。除夕那桌子没吃完的菜也是上顿热下顿热，吃到再也没有胃口去吃了。而且吃饭的时间特别混乱。有时肚子里的东西还没消化，就吃下顿了。当年这让我觉得过年就是吃睡玩乐。小孩子们可以放小鞭炮儿，大人们可以打麻将，外面冰天雪地，小孩子会在屋里屋外来回乱窜。而这时候屋子里，一片烟雾缭绕的景象，不断夹杂着洗牌的声音，沉溺在其中的人似乎永远不会觉得呛，而洗牌的嘈杂声似乎总是让他们那么地愉快而满足。

　　当时我觉得最尴尬的事就是拜年。东北人都是性格豪爽，平时也不会给人送礼物，若遇到生日喜庆或吊丧之事，都是随份子钱，似乎这样才合乎礼数。可是偏偏要到过年那天，逢人就要送上的祝福，而且平时不常用的语言，这不免让我有些难为情。每次我从窗户看到大门口来人的时候，我都尽量往炕里躲，生怕客人进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我。如果客人先和姥姥、姥爷搭话，我就有了缓冲的时间。但是躲到最后，还是得把拜年话给客人说了，我们做小孩子的就算完成了任务。至于拜年红包，就算客人给了，姥姥也不让收。

　　姥姥平时用电非常节省。东北的冬天天黑得早，有时我的饭还没有吃完，周围已经昏暗不清。我每次要求开灯的时候，姥姥就说，你还能把饭吃到鼻子里啊。可是到了除夕，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的时候，姥姥就把屋里屋外所有的灯都点亮了，而且要点通宵。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姥姥一到过年就不怕费电了呢？后来听姥姥说，过年这几天外面的孤魂野鬼太多，要把灯点亮，他们就进不来了。当时我觉得要是能天天过年就好了，因为我小时候特别怕黑，睡觉基本都要开灯，后来硬是让姥姥改变过来，但我仍然渴望有一盏长明灯陪伴着我。

　　姥姥还要求我们这些小孩子，除夕那天不能去商店买东西，不能往外倒垃圾，不过12点不能睡觉，从除夕到十五都不能说“完了”这种类似不吉利的话。姥姥对大人也有要求，比如不到初六不能洗衣服，不过初七不能做针线活，不出正月不能去理发，等等。反正老辈留下来的各种规矩和习俗，把你在正月里卡得死死的，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做了哪件事，就会破了规矩，召了灾祸。所以一个年过下来，就好像套上了枷锁一样。只要出了正月，就一下子感觉轻松了。

　　姥姥和姥爷过世后，这样的年再也没有了。我也从那种过年习俗的氛围中解脱出来，可以不必这样，不必那样。如今我的生活被忽略掉了很多仪式，变得简单而纯粹，似乎所有的形式在精神的世界中都显得无足轻重。面对时间的流逝，获取一份内心的安逸与安静，这或许比那种仪式感带来的欢乐气氛，更能让人深刻体会到辞旧迎新的意义。但是所有的理性在过年的时候，都抵不过一个身在异乡的人，对自己家乡及亲人的怀念。如今，过年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记忆，平时我把它忘了，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我才能把它像电影片断一样放出来。我看到姥姥和姥爷的身影依然是那么鲜活，而我始终也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