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爷爷

沿着陈家院的后山行进，几乎没有路，到处是残壁破瓦和倒下的老屋，这后山是陈家院以前居住的地方。现如今，随着院里的人向外迁出，这后山就成了老一辈人的回忆，偶尔有些老人会去后山看看。

但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后山里，还住着一户人家，那就是陈家院里的老铁匠。我是在中秋节时见到住在后山的老铁匠的，按辈份，我得叫他‘爷爷’，用农村的话来说，他已经与我这族的老祖宗出了五户，也就是隔了五代。在我们农村，只要是隔了五代就不算亲人了，只能出于礼貌，才对对方一定的尊重。

铁匠爷爷，其实是一个命硬的人；听家里人说，铁匠在很少的时候就死了父亲，而且哪个时候家里面就有了六个孩子，铁匠爷爷排在最末，是老幺。铁匠爷爷的父亲去世后，他母亲养不活这几个孩子，于是送的送人，带的带走了。因为要给铁匠爷爷的父亲留一条根，铁匠爷爷的母亲在临出村时，就把才两岁不到的铁匠爷爷托付给了他父亲的二哥。铁匠爷爷的二伯又是一个病恹恹的人，养活自己都艰难，于是就靠着左邻右舍的照顾，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口粥的，铁匠爷爷就长大成人了。十五岁哪年，养育他的二伯病逝，铁匠爷爷就成了孤儿。当时村里从外头来了一对打铁的夫妻，听说了铁匠爷爷的身世后觉得他可怜，就收了铁匠爷爷为徒，一边教他打铁，一边让他帮忙干一些家务活，铁匠爷爷被铁匠收养的时候已经十五六岁了，正是一个壮小伙子了，为了生存，铁匠爷爷就这样住进了铁匠铺。据说，铁匠爷爷原来是不叫这个名字的，自从跟了铁匠师傅之后才叫铁匠这个名字的，他之前具体叫什么名字，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在吃团圆饭时，我们在饭桌上聊到了后山，想着等着开发，然后不经意间，父亲聊到了铁匠爷爷。父亲想到铁匠爷爷孤身一人在后山，这过节的都没有一个人，父亲示意我去请铁匠爷爷来和我们吃一顿饭，我正要起身，被母亲拉住。母亲说饭都吃完了，叫过来也没有什么吃的了，让我们先吃，如果等下有剩饭剩菜啥的，再送过去。我没有违抗母亲，没有去后山去接铁匠爷爷。

过了一会儿，母亲从厨房里提了一袋子东西过来给我，我接过母亲的袋子，往里面一看，是一个盆子，盆子里装着肉和鱼，还有糖炒粑粑，母亲说：“铁匠爷爷最喜欢吃糖炒粑粑了”。母亲还从房间里拿了一盒月饼，父亲递过来一包烟。我接过东西，在父亲的陪伴下就去了后山。后山的一块竹林下就是铁匠爷爷住的房子，是以前的老土胚房，房子的四周都用几根粗壮的木头顶着，父亲说：“如果不顶着，这房子就倒了”。

来到铁匠爷爷的家门口，家门是半开虚掩着的，里面冷冷清清。父亲下意识地咳了几声，但不见屋里有回应。父亲上前推门要进去，我便跟在身后，父亲示意我不要跟进去，在外面等着就好。父亲在铁匠爷爷家里转了一圈就出来了，从父亲哪里得知铁匠爷爷并没有在家。父亲有点担心，带着我去寻找。我们沿着铁匠爷爷的屋边下到田头，然后向河边去。我找了一会儿，看见一片红薯地里有个人影在动，于是赶紧叫住了正往河边去的父亲，父亲看见我的手势，就迅速的往红薯地里跑。我看见父亲正抱着一个人起身，这个时候我也来到了红薯地里，父亲抱起的正是铁匠爷爷，胸前的衣服上，裤腿上都是黄泥。铁匠爷爷见我们来找他，他有点不好意思，沾满黄泥的两只手里还握着刨出来的红薯。在父亲的搀扶下，铁匠爷爷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屋。

铁匠爷爷洗完手，满脸堆笑的邀请我坐，我这才看清铁匠爷爷的脸，一头白发杂乱无章的拧把在一起，像一堆草，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的，像地里的水沟那么深；两只凹进皮包骨里的眼睛眼睛泛起了黄，灰一样的光；嘴巴周围的胡子就像网，丛横密布。父亲这个时候递给了铁匠爷爷一根烟，铁匠爷爷举着颤抖的手接过放进被胡子掩盖的嘴里。

父亲给铁匠爷爷点上烟之后，示意我把提过来的东西给铁匠爷爷，铁匠爷爷又满脸堆笑的看着我，我从铁匠爷爷屋里搬了一张小桌子，放在他面前，然后把我提过来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放在铁匠爷爷面前。父亲在一旁催促着铁匠爷爷快吃，等下就冷了。我叠好东西，从铁匠爷爷家里找了一双筷子递到他手里，此时我明显看到铁匠爷爷眼里泛起泪光，但他强装笑颜，一个劲地在我父亲面前夸我，说我从小就懂事，长大了还这么懂事。

我就和父亲静静地在一旁陪着，铁匠爷爷吃了几口，从桌子上拿起我带来给他的烟拆开，递了一根给父亲，递了一根给我，然后他自己也拿了一根。父亲给铁匠爷爷点燃了烟，他俩就坐在同一条板凳上。突然铁匠爷爷喊着我，给我竖起了大拇指，口里嘟喃着“君君（我小名），你比我亲孩子们都好”。我看见铁匠爷爷有些激动，我赶紧回复着“应该的“爷爷”，这是晚辈们该做的”。铁匠爷爷此时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厚重的手掌紧紧地握着与他坐同一条凳子父亲的手背。

在铁匠爷爷家里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在回去的路上，父亲说“我小的时候，铁匠爷爷很喜欢我，经常抱我，逗我，还经常给糖给我吃”。父亲还告诉我，铁匠爷爷有三个女儿，都嫁到了外地，从来都没有回来过，就连铁匠老婆死的时候也没有回来。父亲静静地说着铁匠爷爷的故事，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第二天，送母亲去赶集的时候，我特地让父亲去请了铁匠爷爷一起去，在集市上，我和父亲带着铁匠爷爷理了头发，修了胡子，还给他买了几套衣服。起初母亲是不同意的，说了我和父亲，没过几分钟母亲又夸我和父亲做得对，说铁匠爷爷年轻时候没少帮助过我们家，孝敬他一点是应该的。

第三天，我要去县城上班了，一早父亲打开门就看见铁匠爷爷坐在我家门口，还用蛇皮袋子装了一袋子红薯。我和我家里人都喜出望外，铁匠爷爷问清楚我去县城的事之后，从兜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硬要塞给我，说给我买东西吃。我极力阻挡，包括我的父亲，母亲都过来挡。铁匠爷爷见我们不肯要他的两百块钱，他把钱扔在我们面前就拄着棍就生气的走了。我们看着铁匠爷爷踉踉跄跄远去，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捡起钱放到我手里，对我说“既然铁匠爷爷执意给你，你就拿着，等你下一次放假回来，你就给铁匠爷爷买的吃的用的穿的，这样我们都好过些”。我紧紧地握住铁爷爷给的两百块钱，已经感知到一种无形的温度向我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