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爷爷从来没对奶奶说过爱

旧时，爷爷的头房在一场大瘟疫中死了，没有留下儿女。

后来，爷爷娶了奶奶，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留下六个儿女。

以下忆起的，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也就是爷爷退休后的一些晚年生活片段：

1

爷爷身板硬朗，唯独对花粉过敏得厉害。可是，退休后的每年春天，爷爷都会固执地在自家院子里种上一些花草，而且一定要种些虞美人。所以，每年花开时，爷爷的腿上、胳膊上都会起一层疙瘩。一开始我很不理解，后来明白了，原来：奶奶爱花，尤爱虞美人。

2

爷爷家里有台老式“大屁股”电视机，爷爷喜欢看京剧，奶奶喜欢听相声。每次爷爷打开电视机，都会逐个频道走上一遍。只要看到电视里有人说相声，爷爷就不再换台了，让给奶奶看。一直等到相声结束了，爷爷才会再次拿起遥控器，换台看看有没有京剧节目。

3

爷爷喜欢早起。如果冬天夜里下了雪，爷爷就起得更早了，天还没亮，就一个人拿着扫帚，把通往公共厕所的道路清扫干净。沾了光的邻居们都说爷爷是个好人，爷爷不以为然。他们哪里知道，爷爷扫雪是专门给奶奶扫的，他担心奶奶去厕所时会滑倒。

4

奶奶体弱多病，爷爷退休后就笨手笨脚地拎起了饭锅。有次雨后，爷爷在厨房生火做饭，灶台不好烧，小小的厨房顿时浓烟弥漫。爷爷首先想到的是赶紧把里屋门关好，因为奶奶躺在里屋炕上。之后，爷爷才想起去开外面的房门。而他自己早已被呛得涕泪长流。

5

知道爷爷拎饭锅不容易，儿女们谁家包了饺子都会给爷爷奶奶送去一些。可是每次爷爷都让给奶奶吃。即使饺子很多，爷爷也只是象征性地吃几个、尝尝鲜而已。爷爷的逻辑是：饺子好吃，儿女们包的饺子更好吃。一顿吃不完，可以留着下顿热一热还给奶奶吃。

6

奶奶怕冻、怕凉。所以，爷爷家从来都是奶奶睡在炕头、爷爷睡在炕梢。有一次例外：那是个数九寒天，爷爷烧炕取暖、烧过了火。睡觉前，爷爷就很自觉地把奶奶的被褥挪到了炕梢，而把自己的被褥铺在了炕头。据奶奶说，那晚，爷爷一宿没睡好，烫得翻来覆去的。

7

奶奶病了，儿女们带奶奶去县城医院看病。爷爷呆在家里象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一言不发。每隔个把小时就去车站看看。直到晚上奶奶回来，爷爷还是一言不发。最后，看奶奶没有什么大事，把奶奶扶持上了炕，就一个人默默地出去抱柴禾生火做饭了。

8

奶奶清楚留给自己的日子不多，跟爷爷说“照个相吧，走的时候用”。爷爷心里就很不好受，但还是听从奶奶、请来了摄像师。照相时，奶奶让爷爷高兴一点，可爷爷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最终照出来的爷爷，还是满头白发、一脸忧伤。而奶奶的相片则挂满了幸福。

9

奶奶终于还是走了。父亲和叔叔都想把爷爷接自己家去住，可爷爷坚持独自生活。没事的时候，就坐在炕上，靠着这边的墙，看着那边的墙——那边的墙上挂着奶奶的遗像。后来，爷爷还经常拄着拐杖去坟上看奶奶，谁也不知道他跟奶奶说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

10

爷爷为自己准备后事了。偷着写下遗书，特别嘱咐儿女们每年上坟时一定要给奶奶烧件寒衣，因为奶奶怕冷。另外有一天，爷爷不知从哪儿拿出张老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我们谁都不认识。爷爷说那是他的头房，死60多年了。那张照片爷爷藏了一辈子，从没让奶奶见过。

那个年代，大都是父母之命；

那个年代，大都是媒妁之言。

那个年代，很少看到花前月下；

那个年代，很少听到海誓山盟。

那个年代，牵了手，她就要为他生一大堆孩子；

那个年代，牵了手，他就要为她遮一辈子风雨。

那个年代，爷爷从来没对奶奶说过爱；

那个年代，爷爷对奶奶的爱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