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
老五横卧在炕上,面色铁青,一言也不发,他心里憋着一肚子气。一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他就恨不得一下子跳起来,跑到村长家狠狠地把他臭骂一顿。谁叫他吃饱饭,多管闲事了。村子里那么多大肚子,为啥偏把那帮“豺狼”领到了我家,这分明是与我王老五过不去啊。
嘻!老天还是不灭我。幸亏孩子她妈前天到她娘家去了,才逃过此难,眼看着我就要直起腰板做人了,这次保准是个‘心肝宝贝’ 。不然怎么这些天总梦见我在盖房子置田地呢?肯定是上次的神谕要显灵了吧。王老五正这么想着,忽然从炕上猛地爬了起来,不行,我得明天去给孩子他妈说说这事,以免撞到枪口上,王老五心里这么思量着,头一仰又躺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还没等鸡叫,王老五草草地洗了脸,拿了点东西,就往去赶。一路上,他都在想,该给孩子起个啥名字,这个不好,那个不行,就是拿不准。唉!这可是这个大事,还是让“他”六爸起吧,人家是有文化的,不像我庄稼汉,这事一定要慎重。为了“他”,我可谓是磨破了脚后跟,周围的那个庙没去过,那路神没拜过,甚至差点把命都给搭上了。还记得半年前,从一个走江湖的行艺人那里打听得离家好几里的山后,有个娘娘坝。那里有位神仙专管凡间生儿育女的事,很灵的。第二天,带上干粮,天刚亮我就动身了,求了神抽了签之后,就往回赶。谁知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大雨,山路很窄,再加上满路的青苔,一个趔趄,啊……这下可真完蛋了,下面是悬崖呀!我还没见到我儿子了,怎么就把命送在了这里。那料山腰飞来的一根树枝挡了一下,被挂在了树杈上,虽然划伤了,擦烂了很多的地方,但拣了条命。王老五边走边这么想着,猛一抬头,不料已到了岳丈家门口,他一把推开了门,径直朝内庭走去,好像是来给岳丈、岳母报喜似的,不久你们就能抱到外孙了,你们的二女儿的宝贝。他这么想着,刚要上台阶,碰巧岳丈从屋子里走出来。
“岳父,你起来了。”老五毕恭毕敬地问。
“嗯,来了”
老五兴冲冲地正要将好事告诉岳丈,刚要开口,岳丈却再也一声不吭地干他的事去了。那话儿只得在他喉咙里打转,但他还是强制自己咽了进去,我要用事实证明,我王老五也会生儿子,这一天不远了。他心里这样盘算着,走向了正屋。
他来到了岳母住处,打了招呼后就往妻子的房间走来,推开门,妻子正在梳妆台前梳头。
“你怎么来了?”妻子惊奇地问。
“我怎么不能来?你怎么像你老爹。”
“我爹咋的了?”妻子责备似的反问道。
“我一进来,就爱理不理的。”
“你也看见了,谁怪你不争气了。”
“什么,我不争气? 你生不出儿子竟怪到我头上。”
“那怪我吧!”妻子呜咽着说:“自从嫁到你们王家,我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吃也没吃上、穿也没穿上,要不是我姐和爹妈,日子还不知成什么样。为了给你生个儿子,这些年来,我每天躲躲藏藏,再说了,俺们这儿也是有兄嫂的,就是他们不嫌弃,我也不能老呆在这里吧。我如今硬着头皮住在娘家,还不都是为了你。”说着那泪珠儿从脸上滚下来。
王老五见到这情形,连忙安慰妻子。“你不要哭了,这些年来,你很辛苦,这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你也知道,在我们这儿,没有一个儿子,老了不仅无人照管,咱们总不能让女儿养活吧。再说了,在别人面前咱也直不起腰啊,总觉得比别人短一些,你看人家有儿子的,人前说话也粗里粗气的。”
妻子听着,渐渐地止住了抽泣,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说:“我何尝不想生个儿子呢?要是头胎二胎是儿子,我早就不生了,可是,唉……”。
“你别叹气,这次,我不都告诉你了吗?神谕上都说是男的,你知道吗?这些天我总有一种预感,准是男的,没错”。说着说着,五老五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
“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妻子忧虑地说。
“这孩子一天不生下来,我这心总是七上八下的,放不稳啊!生她们几个时,这话你不是没说过,可都还是女孩啊。从大女儿起,托弟、招弟、有弟、存弟,你给起了一大串吉利的名字,总盼着能带来个弟弟,可越盼我心里越慌啊。说谎实在的,我真的不想再生了,你看看孩子们过的日子,再看看邻居家的孩子。眼看着二女儿也该上学了,该从那揍学费呢?”
“凑不足;凑不足就让大的别念了。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吗?”
“你说的倒好,让哪个别念,不管是男是女,都是父母身上的一块肉啊!我们总不能让孩子跟咱们一起受苦吧。”
“你别说了。”王老五突然提高了嗓门。
“我来是有事告诉你的,昨天那‘老不死’的又把搞计划生育的乡干部领到了咱家,要不是你在这儿,说不准又会出什么事。这分明是想让我王老五断子绝孙。我忍着,等这次把孩子生下了,我再跟‘贼’算账。这几天你就在这儿耐着性子呆着,千万不要到咱家来,等风声下去了,我会让孩子通知你的。”王老五叮嘱完毕后,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已经快十二点了,思量着也该回去了,于是站起身来就要走。
“你不如吃了饭再回去吧。”妻子拉住他说。
“唉,算了吧,我不想看你爹的那面孔。”
随后他来到了岳母住处,闲聊了几句,岳母留他不住,送至门口,正好岳丈提着一篮子菜走了进来。
“走了吗?你们怎不留下来一起吃饭呢?”
“不了,我今天有事。”
“那你就走吧。噢,对了,有句话一直想对你说,今天我就不妨直说了吧,不要光记着给自己生儿子,却忘了自己是谁的儿子。”
这我怎么听不明白呀?他刚张嘴要分辩,却又咽了下去,一句话没说就往回走。
晌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感觉暖烘烘的,周围弥漫地一股股暖流扑到脸上,每个毛孔都觉得舒服。王老五边走边哼起了歌儿“二月里来呀好风光,家家户户种田忙,今种瓜的得瓜,种豆的得豆……。”哼着,哼着,顿觉睡意浓浓了,一晚上没合拢眼,回去该美美地睡一觉了。走着、走着,禁不住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嗑欠。
快要到他家时,远远望见有一堆人旋在门口,他很是诧异,就加快了步子。这时,他耳边传来一句熟悉的声音。“老五来了,今天咱问问他到底给不给。”他顿时就明白过来了,原来老二又来要爹、大姐的地了,正和老四在那争吵。
老五见此情景,一时怒火中烧,忿忿地说:“我日子都过成了这个样子,你们还今天要这明天要那的。再说了,那也是爹妈给我的,你们要地那面的。今天,你们大的不仁,别怪我小的也不义。”
“你说什么”老二一把扯住了老五的衣襟。
“放开”,老五捏紧了拳头,飞来一拳,打在了老二的胸脯上。老二那会示弱,使劲地一推,把老五横按在地,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两个打得难解难分。围观的邻居赶忙跑过来劝解,王老五的几个女儿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哭喊个不停,只有大女儿托弟跑着去叫爷爷奶奶了。
不一会儿,王老汉指着骂着赶来。
“你们这几个不争气的东西,一心想赶我和你妈走吗?好,今天我俩就搬出去,你们也就清静了。”王老汉说着,气得直打哆嗦。
众人赶忙过来解劝,老二和老五见此情形,都松开了手,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这时,只听见远处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大家抬头看时,原来是村长王来福。他急忙叫人把他们三个疏散开,自己来安慰王老汉。
“大伯,我先坐下来消消气。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问题总会解决的,大家说对不对?”
这样说了一会儿后,他硬要王老汉到他家去,还邀请了村中的几位长辈同去。大家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住地叹息,“唉,老了,一口饭也真难吃啊!何况他有六大儿子了。以后,我们……还是别想的好。”“看把你吓的,你们出去到大城市走走就知道了。”一个穿着光光的皮鞋,头上油光可鉴的男人说:“那里的人只生一两个孩子,有的连男孩也没有,可他们老了活得比年轻时还风光。他们不光自己买养老保险金,据说国家还发养老费了。”“得了吧,二狗儿,别仗着你在外面走了一遭,就骗我们。”一个拿着锄头的小伙子冷笑着道。就这样,大家你一言,他一语,议论纷纷,不一会儿,大家也便散了。
却说村长把王老汉领到了他家,吩咐妻子备了桌酒菜让大家一一坐下,边吃边谈了起来。
“大伯,今天的事我全都知道了,我身为村长,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事我们大家今天要帮你解决。”其他在座的人也都一一点头。
村长接着问:“你们当初分家时,是咋定的?”
王老汉就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给大家说了一遍。“当初老二和妻子坚持要我们刚盖的新宅,经他们几个一致同意,就把新宅分给了老二,并由他照顾我和他妈。我们老两口见老四,老五两个光景不太好,而且孩子又小,就把老六和他大姐的地分给了他们,这老二当时也答应了,可谁知他们今天却为了这地……唉!闹得我成天不得安宁。”
听了这话,坐在旁边的赵大爷说:“我听说你们的老六和两个女儿每个月都给你寄钱。”王老汉点头道,“可是那钱——今天这个要,明天那个借,都有去无回了。可他们还不知足啊!”王老汉说着,眼睛渐渐潮湿了。
“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想在老二那住了,辛苦了一辈子,到老了,还要被小辈们推过来,掀过去。我过厌了这种日子,我打算和他妈搬到我们桃园的那个小窑子里去。我不想让他们把我们老俩口当成‘多余人’ 这样,像今天的事也就不会老是发生了。”
“这怎么行呢?”村长反问道。“养了这么几个儿子,怎能让你们住在那儿了,这话以后不能再说了。”在座的人也一一点头附和。“来,大家喝,到了晚上我亲自送王大伯回家。”屋子里随继喧闹起来,动荡的一天渐渐地被黑暗笼罩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从凹里升起,山民们为了生计照常奔波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王老五却躺在炕上,头裹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怨恨着那几块新增的伤疤。他岂料昨天的事却不胫而走,日上三竿时,妻子风尘仆仆地从娘家赶来,砰地推开门,站在他面前。这可把他吓呆了,顿时膛目结舌,好一人儿才吐出一句话。
“你——你怎么来呢?快给我回去。”声音呜咽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爬起来,可身子上好像压着块巨石一样,挣扎显得那么的无助,接着发疯似地捶着胸,号啕大哭起来,眼泪一颗颗的从眼角滚落,滴在枕头上。妻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捂住嘴哭着跑了出去。那料她前脚刚跨出大门,迎面就站着几个人,她立刻就明白了来者的身份。她站住了,再也没有向前跨一步。
“我们是负责乡计划生育工作的,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其中的一个女士严肃地说。
她低下了头,沉默了半天,然后,一声不吭地跟在了他们的后面。霎时只觉得脑子里一阵阵旋晕,心在蹦蹦地跳,两条腿也不听使唤了。但前面的脚步声还隐约入耳,噢,逃吗?一时这种念头开始在好的脑际蔓延,但很快又被另一种念头吞噬了。“唉!能逃到哪去了,偷偷摸摸像作贼似的熬了这么多年,到头来熬了这个啥结果。唉……为什么要生个儿子了,生个儿子又能怎么样?老了一样地没人养。到头来兄弟反目成仇,一样地被人笑话,唉……看来我们命该如此;老五,今天我只能对不住你了。她这么想着,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了肚皮上。嘴里滴咕着,“孩子,你到底是男还是女呢?怎么我总是心神不宁了。今天妈就只能对不住“你”了,我真的很累了,也要歇歇了。她正想着入神,突然,一只手慢慢地搭在了肩膀上,她抬头看时,原来是刚才跟她说过话的那位女士。
“托弟妈,我是负责这项工作的主任。我们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但这是国家政策啊。想必这些年来你也体验到了,少生优生,幸福一生。我看你的那几个女儿蛮不错的,将来要是念书成人,你还愁没啥呢?”听了这话,她咬着微微颤动的嘴唇,眼睛里放射出坚毅的光芒。不由地加快了步子,径直地朝医务室走去,过了没多久,孕育了快五个月的生命悄悄地堕地了,手术室里只听见医生对着女雏胎一声声地叹息。
消息很快就传到王老五的耳里,这晴天里的一道霹雳,一下子把他击地昏睡过去了。孩子们看到这情景,哭得哭,喊得喊,屋子里一会儿就挤满了人,有经验的几个老太婆坐在炕岩上,用指甲按着王老五鼻子下面的人中部位,七手八脚地弄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接着就是一阿嚎哭。旁边的人你一句我一句才劝住了。但他眼睛一直瞪地大大的。让人有点担心,是否他还在吸着气,一会儿后,屋子里人也渐渐地少了。最后只剩下几个孩子,垂着头,抽泣着,慢慢地这声音也被窒息的空气淹没了。
外面日头已爬上了中天,没有一丝风,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忙碌了一早晨的人们,正裹着被子在家里睡大觉。家家的大门紧闭着,只有几只不知是从谁家跑出来的鸡,在每家的门口闲逛。
这时,突然“嘎吱”一声,王老五家的大门打开了,先是一条棍子探出头来,底下开了裂,像是垂着几百斤的扁担,弯成一条弧线,接着是一只手,撑在门岩上,手上还印着般般血迹,随后是倾斜的身体,终于,整个人全露了出来。他站定了。狠狠地朝村长家的方向瞪了一会儿,随后一拐一瘸地向那儿挪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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