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潇‖白扇
白扇 /雪潇
三伏夏日,天热,人自然就喜欢风。风把凉带来了,又把热带走了。可是,风毕竟不是我们肚子里的心思,不可能想让它来,它就来,想让它走,它就走。风也毕竟不像官员身边的小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有时候,我们即使打开了窗子,甚至连门都打开了,只等着凉风从我们燥热的身边拂过,可是,偏偏却没有风。有时候,世界偏偏会装得像一个撂了屁的亲戚般不动声色。
穆罕默德让山到自己跟前来,山没有动。穆罕默德就说:要不我就到山跟前去吧。山不转,只好水转。呼风不成,只好自己煽风,于是,人们的手里就出现了一种叫做扇子的东西。
如果一只热带丛林的老虎拿一把扇子煽来煽去的,你一定会觉得太好笑太好笑,然而,扇子到了人的手上——包括手机这怪东西到了人的手上,却好像太正常太正常。有时候,我们看着小狗努力咬自己的尾巴尖,常常一笑置之,可是,我们天天看着有人对着自己的手掌喂喂喂喂地乱嚷,却一点也不以为怪——我们已对好多东西失去了感觉。比如,对饥饿,人们——主要是那些已经富了起来的人——早就已经没有感觉了;比如,对寒冷,人们——主要是那些家有貂皮大衣的女人——也早就没有感觉了,她们甚至天天盼望着冬天的来临;再比如,对感动,对这种情感体验,我们也早已失去了感觉。现在,很少有什么能感动我们了。我们的眼框儿好长时间都没有湿润过了……人们好像只有对天气的热,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感觉。
俗话说得好:冬天是冷给穷人的,夏天却是热给大家的!热,真是这个世上少有的一样公平之物。热既是不分空间与阶级的,也是不分历史与现实的。早在中国古代,到了该热的时候,天也是一如既往地热着。你看班婕妤写下的那一首《团扇诗》:“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望着自己手里寂寞的扇子,有一天,这位姓班的资深美女突然从扇子上“发现了自我”。原来自己是一把扇子!多么可怜的一个女子,她也真是贵人们手里的一把扇子,是贵人们下午喝茶时的一道凉风!
但她的故事离我们也太远了,远得像一阵汉朝的凉风。还是让我们看看当代著名的开放型女诗人翟永明的诗句吧:“穿透我们肉体的清风/照亮我们沉默的明月/都不能说出一柄扇/感受过的荣枯”。翟氏的这几行字,只能说是写到了扇子,但是不能说是写出了扇子。中国当代关于扇子的好诗,出自一个叫做柯平的江南才子之手,叫做《湖州夜庙有人向我兜售一把明代折扇》。诗云:“文人身体的一部分/它的知交是长衫、方巾和笔/骨子不硬/面子也一撕就破//开合之间,几百年风雨/扇面上画满了点点桃花/细看时都是血//与性意识无关/也不像县太爷的惊堂木/形似而已/即便张开来/正面挡不住清兵的衮衮铁甲/反面挡不住李闯王的闪闪大刀//一把竹片,一张薄纸,一点墨迹/如此而已/最大的功效是猴急时当几文钱花//拿去。谢谢/我不要这扇”。读这样的诗,难道你不觉得阵阵微风拂过了自己世俗的面额么?
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正是那个烦热的夏天。那天,我突然也想有一把扇子来“动摇微风发”。我要求妻子:“你买菜的时候,顺便给我买一把扇子来。”妻子回来了。她从菜篮子里一样一样地往外取:“这是排骨,这是葱,这是袜子——给,这是给你买的扇子。”
哎哟哟,这是什么扇子呀?我看着她给我买来的扇子,大失所望:这是什么扇子呀?一块质地很差的红绸子,用几根塑料片做扇骨,一摇,一股妖冶的俗气直扑人面。广场上跳扇子舞的大妈,也看不上这扇子。这至少不是我想象中的扇子。我想象中的扇子,第一要能折叠,第二要扇面素雅,上面至少要画些山水什么的。然而……然而我和妻子的扇子观竟然是如此的不同!我们固然有着许多的“三观不合”,比如面条观、存钱观、抹桌子观等等,我没有想到我们的扇子观也是这么不同。
我无比失望地对妻子说:你看你买的这扇子,这能叫扇子么?而且有一股大蒜味道。你在哪里买的这扇子?多少钱一把?
妻子说:我在桥头地摊上买的呀,两块钱呐!怎么啦?不好吗?风不大吗?
我摇了摇头,这扇子,我真是摇不出手。摇着这样的扇子,我怎么好意思到学校去给学生上课?摇着这样的扇子,我好意思指着他们的臭作文发一发老教授的臭脾气么?我怎么好意思给人家研究生开口周树人闭口张爱玲呢?张爱玲说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张爱玲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是冬天。如果是在夏天,张爱玲又会怎么说呢?她会不会说人生就是一把华美的扇子,上面落满了跳蚤屎?
我决定亲自去一趟我们的花鸟虫鱼兼书画古玩市场。恋爱是自已谈的好,扇子也是自己买的好。
谢天谢地,花鸟市场上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的花鸟虫鱼之间,还真有一老头在路边卖扇。他的脸上皱纹极多,像一把扇子紧紧地合着。我想:如有一把合适的手,如果它啪地一声打开,真不知上面会出现何样古色古香的神秘山水?胡思乱想间,我蹲下乱翻,乱开,乱合,那些乱七八糟的字与画,只让我皱了眉,皱得像一把扇。
忽然眼前一亮,我看到了一把白扇。但是,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就叫白扇。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扇子叫做白扇。我问老头:“这扇子上怎么啥也没写啥也没画呢?”我当时说话的口气,就和一个老太太买菜时发现给她少找了钱或一个女人买衣服时发现少了一只袖子或一个教授买书时发现少了一个页码一样——大惊小怪且理直气壮。老头子白了我一眼,斜睨着我这个外行,一字一顿地说:这—是—白—扇!
他说话的口气骄傲极了,好像是一个农业专家在说某一个农作物的某个优良品种,好像定西人在说他们的“黑美人土豆”,好像武都人在说他们的“大红袍花椒”,好像甘谷人在说他们的“王月亮点心”,也好像秦安人在说自己苦咸的自来水——最合适泡那种大叶的青茶了(不过是以苦攻苦而已)。
没有其他的选择,挑来选去,左看右看,没有比白扇更让我喜欢的了,于是我就买了老头一把白扇开路回府。妻子看到,马上嘲笑:“你还说我呢,你才是白花钱。人家都是买有画儿的,你却买了个啥都没有的。”而我的辩解则是:“虽然啥都没有,但总比有那些俗艳花鸟的要好些吧?宁食仙桃一颗,不吃烂桃一筐。”但我马上觉得这个比喻不对,应该是“宁肯不吃桃子,也不吃烂桃子。”又觉得仍然不对,应该怎么说呢,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这时候,女儿的一句话让我茅塞顿开如闻天音。她说:“这上面没有画,那有什么不好?来,让我给它画上一幅画!”女儿之言,春风一道!春风拂面,我晃然大悟:原来白扇之白者,是留给一片空白让我们自己往上书写绘画的呀!而我没有别的能耐,偏偏只有一样特长——比较善于抄抄写写。
于是,拿笔来,马上就写!
大热天的,我的大舅却来做客,我扶他老人家坐在沙发上,发现他手里早有一把保险公司散发的印有骗人广告的塑料小扇在握。我马上把自己这些天来摇呀摇摇到外婆桥的那个扇子,双手捧上:“大舅,来,用这个扇子来煽。”大舅曾是全国的优秀班主任,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识货,他接过扇子只看了一眼,就说:“第一,你的钢笔字,写得有进步;第二,这样的扇子不是扇的,而是保存的。”我闻言大为感动,心里一热,就十分大方地一边抹额头上的汗一边说:“大舅,如果你觉得好,这把扇子,我就送给你了。”
大舅满口答应:“好!好!但是我也不白要你的。我给你也有东西——”大舅从一个破口袋里掏出了一幅已装裱的“书法作品”。退休之后,大舅苦练毛笔字与古体诗,现在是诗书俱老。大舅展开他的“书法作品”,一字一顿地给我念那些楷书的古语:“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但是我心里却有些不高兴:大舅呀大舅,你真是个老古董,如果照你说的那样去做,那我岂不是白活了?
大舅看着我只是笑。他收藏起我的那把白扇,继续摇着他的那把保险公司散发的印有骗人广告的塑料小扇,巴掌大的一点风,却是呼呼地不停。大舅就是摇着这把保险公司散发的印有骗人广告的塑料小扇仗“扇”出行,招摇过市的,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手中扇的级别与档次,他身上穿的也是不知洗了多少遍了的早已不白了的白衬衣……岁月的大风,早已摧枯拉朽,人生的扇子上,那些曾经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现在都零落成尘、碾作泥了!
第二天,我去市场想再买两把白扇来再写,却横竖也找不到那个老头。我心里空空落落地,好长时间。(宝鸡文联刊物《兖雪》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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