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柳/故乡的秋天

秋，已是很深了。

独因忙于工作，在一座相对封闭的小县城里，每天来来回回地跑，却很少感受到这秋的脚步，确乎已经走得很远了。只有这越来越明显的凉意，似乎在一声不响地提醒我，岁月不居。学校的植物园，算是唯一在证明着秋在路上的地方。花谢了，叶落了，几株秃了顶的桐树，像从地面伸出的几只老手，举着那么一两个鸟窝，在风中摇晃。不过，除此之外，时光在沿途还真没有立下多少过于明显的标志。倒是寒衣节回了一趟老家后，才突然觉得，这秋啊！如我这匆匆的人生，快得着实令人吃惊，甚至有了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你看，那么多树叶，不知是被谁的大手，只轻轻地一挥，黄的黄了，落的落着。山谷里浮着的白雾，若御风乘奔，又像是顺沟浮荡的巨型浪潮，一漾一漾地，在山与山的空隙间涌动。从乡下搬进城里，已经近三十年了，对于秋的感觉，似乎是越来越模糊了，只有在回到老家，双脚踏进这片熟悉的故土后，这秋的感觉，才愈发明晰，愈发有味起来。

正如郁达夫所说，的确，秋不是什么名花，也不是什么美酒。在我经历了五十多个秋天后，感觉它，更像是一盏火盆里熬着的罐罐茶，颜色酽酽的，虽不醉人，却透着一股淡淡的苦味，像极了我当年清贫却幸福的生活。常记得，那时的我年幼无知，不懂生活的艰辛，只知道在浓浓亲情下，享受秋带给我们的快乐。老家人最看重力气和土地，家家门口有老树，户户田里有粗粮，自给自足，虽辛苦却很踏实。一到秋天，荞麦，谷子，糜子，玉米，洋芋相继成熟了。父亲总要领着我去地里收秋田，大坪山上，西北风呼呼地刮着，田里的庄稼，埂上的冰草，被秋风刮得东倒西歪。父亲一面刨洋芋，一面又让我将刨出来的洋芋，一担接一担地挑回家里。

梨树的叶子红了，杏树的叶子黄了，柳树的叶子，落得到处都是。土路上，流水拉开的浅浅沟渠里，偶尔还能见到那么一两颗从枝头落下来的核桃和梨。现在想起来，一路的风景真的很美，可脸上流着汗，脚下踩着泥土的人们，哪有什么心思去欣赏这些。他们只想着赶紧收割庄稼，只想着赶在霜冻之前，把那些还在地里站着的庄稼能收回家去，归仓的归仓，入窖的入窖。然后想着能赶在落雪之后，再踏踏实实地暖热炕。

白天赶着收割，那些需要担挑的活，人们大多会安排在太阳还没有升起之前去干。鸡叫三遍后，三星高照，东边的山梁上隐隐出现了一丝鱼肚白，那些码在地里的庄稼，穗子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经过几天的风吹日晒，田禾杆子上的水分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没有见到太阳的谷糜等，不光轻了，最重要的是籽实还不会掉下来。因此，有经验的农民，总喜欢选择在这段时间，往场里挑庄稼。农人的肩膀厚实，谷穗在肩膀头上刷刷地闪着，他们像挑着清苦的生活一样，挑起了故乡的秋天。

所以，要我说，故乡的秋天才是名副其实的。天高云淡，凉风习习，那些弯着腰谦卑地向农民和大地鞠躬的谷子，那些举着火把，想要把秋天点燃的高粱，那些摇着铃铛贺秋的黄豆，抱着孩子的玉米，深埋于土里默默无闻的洋芋……它们都是秋天给予大地，给予农民最好的馈赠。秋天，是成熟的季节，也是收获的季节，丰收了的庄稼，把秋天写在故乡厚重的版图上。

我的故乡没有什么名木，村头巷尾，漫山遍野的山杏，沙梨，刺槐树，是故乡秋天最美的点缀，那些见霜就变脸的树叶，将整个村庄装扮得五彩缤纷，分外美丽。远远望去，那些秋天别样的“花”儿，若星星，散落于山坡，田埂之上，甚至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各个角落里。像是复制了杜牧的霜叶红于二月花，也像是粘贴了峻青笔下的《秋声赋》。

故乡多山，少水。只有一条清清的小溪，母乳样，以喂养土地的方式，喂养着几十户淳朴的乡下人家，在大山的褶皱里，那忽强忽弱的蝉声，似乎是弯弯曲曲的山道，又俨然几首平平仄仄的古体诗，给人一种淡淡的乡土情结。而真正能代表故乡秋天的虫鸣，要算是党参地里，玉米脚下，黄昏之前就叫起来的蛐蛐声了。泥土之中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雅韵，像是正月间父辈们常哼的小曲儿。虽没有正儿八经的曲谱，而那种土生土长，全在师傅口传心授之下的朴素美，更是自然，和谐，直抵灵魂。

说到秋雨，我还是更喜欢故乡那种带着温度，含着柔情的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是的，故乡的秋雨一旦下起来，就有点像南方的梅雨，给人一种收束不了的感觉。它清凉，干净，又朦朦胧胧，像极了故乡淳朴的人情。带着淡淡的甜味，丝毫没有城市雨的酸腐和腥味。

果树是近十几年才发展起来的，承包责任制，给了农民们支配土地的权利和自由，他们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于是，才有了五谷丰登的喜人图画。改革开放，经济大潮的冲击，又让农民，盯上了钱袋子，这不？有些头脑活泛的人，便选择在自家地里又种起了果树。苹果，桃子，花椒等，只要是能赚钱的，都在栽种之列。春天匀花，秋后收果，每年秋天，漫山遍野的果子全熟了，梨儿金黄，苹果像小孩子的脸蛋儿，红扑扑的，果农们，摘的摘，运的运，更有外地客商，大车小辆，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成了秋天故乡里一道靓丽的风景。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刘禹锡不愧为一代诗豪。我曾拜读过许多写秋的名篇，诸如苏东坡的《赤壁赋》，欧阳修的《秋声赋》，甚至郁达夫《故都的秋》，都不及刘禹锡这首《秋词》写得气势雄浑，意蕴悠远。尤其是在被贬谪十九年后，竟能于一桌，一椅，一榻之陋室，写出如此积极向上，大气磅礴的豪迈诗行，着实令人钦佩至极。

的确，南国的秋天虽然温润，细腻，却终不及北国之秋粗犷，豪放。而这北方小城的秋天，又偏偏因为人工雕饰太多，无形中，便缺少了故乡之秋的朴素与亲切，厚重与真实。可无论怎样，我一直都很庆幸自己，每年总能在机械重复的生活中，偷得浮生半日闲，独自去拜谒故乡，瞻仰并聆听故乡的秋韵秋声。五十年的人生如梦，我之所以感觉还没有白过，大概也有很大一部分应该是源于故乡的秋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