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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婷|顺顺去哪了 ?

王托弟 王托弟 . 发布于 2022-05-22 15:22:05 1320 浏览

天还未亮,夜色像一张网,严严实实笼罩着坡洼村,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不留一点儿缝隙。此刻的坡洼村,以及整个村子的人,都还在酣睡。

雄鸡第一次打鸣是四点半左右,这时候有一部分人从睡梦中抽身,渐渐清醒过来。

到听见第二次鸡叫,准备下地的人已经起床了,喝着罐罐茶,嚼着馒头。吃点东西他们要开始耕种劳作——寒露前后是播种小麦的时节。

毛驴脖子上清脆的铃铛声惊跑了守夜的月亮,父辈们带节奏的吆喝唤醒了偷懒的太阳。东方有一个大火球冉冉升起,于是,黑色的夜幕被扯开一条口子,这条口子迅速地扩大,远处的山,近处的沟壑,依次看得清楚了。

坡洼村在第三次鸡鸣之后睡醒了。

父母早已下地耕种,我们姐弟三个还在懒睡。

突然,我的被子被掀开,父亲气喘吁吁地站在炕头前叫我:“二娃,你快起来,我有话要问你。”他的语气里有一股严厉紧张的东西。

我被父亲的声音吓到了,立刻睁开眼睛,很紧张地看着他:“你昨天和顺顺放牛的时候他有没有给你说啥?”父亲很严肃地看着我。

“没有啊,为什么问顺顺?”我反问他。

父亲看着我,似疑问又似确认地问道:“他真的什么都没说,没说他要去哪里或者什么的……”

“爸爸,到底怎么了,你大清早问我顺顺的事,他不是在他二娘家吗?”

爸爸坐在炕头上卷了一支烟,告诉我们顺顺不见了,早上下地的时候他二叔去叫他,喊了半天不应声,推开房门发现被子整整齐齐放在炕上,可是人不见了,找了一早上也不见踪影。

我们家和顺顺二叔家合伙种地,两家的牛凑成一对方便耕种。爸爸今天下地,顺顺二叔一家到处寻找顺顺,能想到的地方差点翻过来,可就是没有一丝痕迹。

清凉的秋风很快把这个消息吹散,于是,坡洼村老少皆知顺顺不见了。

顺顺的确不见了。一夜之间他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很快,他家聚集了好多人,他的大爷爷、二爷爷、四爷爷、叔叔伯伯,婶婶阿姨,还有同姓的远亲近邻,顿时,顺顺二娘家比戏场还热闹。

几位长者坐在上房炕上,他们神情凝重,目光严厉,顺顺二娘站在人群中像个犯人一样接受审讯,她左一把眼泪,右一把鼻涕,哭诉着:“老天爷呀,我真的没亏待过他啊,他爸妈死得早,我从六岁拉扯他,供他吃,供他穿,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我辛辛苦苦抚养他八年,他一声不吭跑了,让我背这个恶名。死恰的顺顺,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回来说清楚,我哪里对你不好,你要这么陷害我?”她一边哭,一边说,声音一高一低,像唱戏一样。

此时顺顺二叔家门口也有好多人。

老汉们背靠着墙抽旱烟,东一句西一句议论着。老奶奶胳膊上夹着一大把麦秆,手里不停地编着,探着头在门口偷听。还有年轻的媳妇抱着孩子也赶来,好像是为了看热闹。

突然,周强家的门“咯吱”一声打开了,周强妈左手拿着鞋底,右手扯着一根长线慢慢地走出来了,顷刻间大家围上去,就像记者追访一个明星一样,等着她开口讲话。

周强妈用针在头上轻轻的划了一下,然后很用力地戳向鞋底,她低着头对围观的那些人说:“呦!你们围着我做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真的啥都不知道吗?你们两家隔着一堵墙,他们平日打骂顺顺你不是都听见了吗?也是你告诉大家顺顺在家如何受折磨的呀。”张大妈的嘴从来不饶人。

周强妈有些恼怒:“他张家姨,你可别乱说话,嚼舌根可是会出人命的!”

张大妈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一边赔笑一边道歉:“我就是这么说,你咋还生气了?行了,快说说你到底听到啥了没有?顺顺为什么就跑了?”

周强妈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句话:“这次我真的啥也没听到,顺顺去哪里了真的是个谜。”大家等了半天她说了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难免让人有些失望,围着她的人一下子也撤了。

“顺顺啊,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快回来,你这么走了,二娘被你害死了,你回来说清楚,不然我就给你抵命了……”顺顺二娘的哭声回荡在整条巷子里,门外的人听着这哭声又掀起一层议论。

“别吼了!你这鬼哭狼嚎的像啥样子?”顺顺大爷爷呵斥了一声。

顺顺二娘立刻反驳:“大大,你说我像啥样子?你们像审犯人一样从早上审到现在,我能把他怎么样啊?他十四岁的大少年,胳膊腿比我长,他要去哪里我拦得住?再说他是夜里跑的,你们不是也都不知道吗?凭什么只审问我?”

顺顺大爷爷被反驳得哑口无言,他对屋里所有的人说:“再去找,每个亲戚家都去问问,如果实在找不到,就当是死了,这个驴日的怂竟然跑山了,我们宋家祖坟里还没这等丢人的事情。” 

顺顺大爷爷说的没错,宋家是我们坡洼村的大户人家,祖上有人当过官,就目前来说姓宋的十二户,三家定居新疆,两家在镇上开铺子做生意,顺顺二爷爷是我们村支书,村里有钱有权的都是姓宋的人。

但是相对其他宋家人而言,顺顺家就很可怜了。

顺顺六岁的时候他父母及三岁的妹妹一夜之间都死于非命,他们是被炉子里的煤烟打死了,死在自己家的热炕上,因为顺顺和爷爷奶奶一起住,所以躲过了一劫。

人生在世真的是瞬息万变。一夜之间顺顺变成了一个孤儿,六岁的孩子失去双亲,唯一的妹妹也没了,他的悲剧从那一夜便开始了。

父母去世后顺顺跟着爷爷奶奶过,爷爷奶奶住在二叔家,顺顺也就跟过去了。

顺顺二娘并不是个善良的人,她性格泼辣,嘴快心狠,当初分家若不是为了几块好地和老爷子的工人退休金,她是绝对不会接受二老的。突然间又出一个人,多了一张嘴,她心里的算盘打乱了,所以,顺顺成来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到了二叔家自然也不会有啥好日子。

六岁的顺顺毕竟只是个孩子,他还不懂什么是死亡,也不明白什么是永久的别离,他只觉得父母带着妹妹和三叔一样去新疆了,过年的时候会回来。就算他披麻戴孝在众人的哭声中看见父母妹妹装进棺材被埋进土里,他还是不知道从此他再也见不到他们,也不知道从此他变得孤苦伶仃,非常可怜了。

顺顺也曾问过爷爷奶奶:“为什么要把爸爸妈妈和妹妹埋进土里?他们会冷,会饿,太黑了他们会害怕的啊。他们啥时候会出来?”每当他这么问的时候,爷爷深深地叹气,奶奶则大把大把地擦眼泪。

奶奶摸着顺顺的头哭着说:“我可怜的娃,你凉着瓜着到啥时候恰,以后有你受不了的罪啊……”问的次数多了,顺顺看见奶奶哭的那么伤心,他就不敢再问了,也跟着悄悄抹眼泪。

二娘虽然对顺顺不满意,但是好歹有爷爷奶奶挡在前面,她也不能太过分,顺顺一日三餐能吃饱,逢年过节也能穿一件新衣服,再加上亲戚朋友对他有怜悯之心,隔三差五也会给他做双新布鞋、织一件毛衣。

顺顺在爷爷奶奶的庇护下安安稳稳的度过三年。九岁的时候,爷爷春天去世,奶奶冬天也病逝,这一下,顺顺失去靠山,真真切切变得无依无靠了。

奶奶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就没日没夜地做鞋子、织毛衣,她要把顺顺成人之前的鞋子毛衣都做全了。奶奶和时间赛跑,和疾病斗争,她不止一次去庙里烧香拜佛,祈求神灵:“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照看这个苦命的可怜娃娃。”然而,她终究输了,在冬天肺病发作,连着咳嗽了一个多月,最后病逝了。

临终前奶奶拉着顺顺二娘的手,用几近恳求的语气说:“把顺顺当成你的娃养,他长大之后会回报你的。”

顺顺二娘当着宋家人的面满口答应:“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他,我向你保证!”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样就好了……”奶奶含着眼泪慢慢闭上了眼睛。

九岁的顺顺再次失去两个至亲至爱的人,向孤儿更深地迈进了一步。村里的人说是顺顺命不好,他的亲人才会接二连三离开。这话不知道被哪股风吹进她二娘的耳朵里,她本来不喜欢顺顺,这么一来更觉得顺顺晦气,天天骂他“催死鬼”。

不知何时起顺顺变了。他穿的鞋脚趾头露在外面,衣服破旧脏烂,经常面黄肌瘦,头发很长,像个野人一样的。人们看到他都会不由的感叹:“没爹没娘的娃真可怜!”

确切地说,顺顺从奶奶过世后就变得可怜了。他晚上一个人睡在爷爷奶奶的老房子里,吃饭的时候二叔一家围着桌子坐一圈,他一个人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他的碗和筷子自己洗,二娘给他指定了放的地方。他上学前要给牛填够草,要把院子打扫干净;放学后他要喂鸡喂猪,还要放牛……总之有干不完的活等着他。

顺顺学习不好,九岁半还读一年级,认了不多几个拼音,会写自己的名字,勉强会算二十以内的加减法。

因为经常干活,还有可能吃不饱,顺顺上课总是打瞌睡,很多时候睡得口水流了一大片。老师总是叹着气叫醒他,他们很少批评或者责罚他,因为所有人都清楚顺顺挨的打和骂几间屋子也放不下,所以没人再忍心伤害这个可怜的娃娃。

二叔和二娘经常打顺顺,他挨打的理由也很多。比如,早上起来没叠被子,吃饭的时候洒了一点汤,给牛填的草不够,等等。随便一个理由,二娘就会扯着他的头发打他。

每次挨打的时候顺顺都不哭,他龇着嘴,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转,就是不往出流。二娘便扯着嗓子骂:“我把你个催死鬼,你是害我来的吗?我养活你容易吗?你啥也不做让我把你当爷养着吗?”打完之后她指着顺顺的鼻子说:“去,出去告状,告诉全村人我怎么打你的,看哪个心肠好让把你养活上。”

此刻的顺顺一声不吭,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里,爬在炕上把所有的眼泪吞进肚子里。

要说奶奶走之前也给顺顺做了不少鞋,为啥顺顺穿的鞋脚趾头总是磨破了呢?顺顺说奶奶放在柜子里的鞋和毛衣不见了,他长得又快,经常干活,鞋子破了也是常有的事。

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人对顺顺好,一个是他姑姑,一个是他四婆。

姑姑隔几个月会来看他一次,给他洗洗头,洗洗衣服,换双鞋子,带点吃的,这是顺顺苦难日子里难得的几天温暖和幸福。

四婆经常偷着给他吃的,他挨打的时候也经常去解围,他上学的本子和铅笔都是四婆买的。四婆是顺顺危难时候避风的港湾,然而只是一瞬间,因为顺顺的苦难太深重,接近他的人都会被他二娘反咬一口,所以很多人躲着他。

我和顺顺是同班同学,他大我三岁。我从小就知道顺顺很可怜,所以我经常会把自己带的馍馍分给他一半,我会帮他写作业,一起放牛的时候我会把外婆讲给我的故事讲给他。顺顺会对我露出他少有的笑容说:“二娃,你是个好人。”

我们读三年级那年,顺顺挨了一顿毒打,他差点死掉。姑姑来看他的时候偷偷塞给他十块钱,让他饿的时候买方便面填肚子。顺顺把钱装在裤兜里。

有一天,二娘把家里的几百个鸡蛋卖了,钱放在柜子里忘了上锁,她女儿偷拿了十块,想要买一双新凉鞋。

二娘发现钱不见了,毫无疑问,顺顺成了嫌疑犯。二娘要搜身,顺顺死活不让,他用手按着裤兜,二叔一把撕烂裤兜,掉出来了十块钱。这一下不用问他也说不清楚。

他居然敢偷钱,而且偷了十块。

二叔和二娘一起打他,顺顺死活不承认他偷钱,他大声说:“我没拿你们的钱,我没拿!”二娘气得脸发绿:“你个不得好死的东西,钱从你裤兜里掉出来,你还不承认?”顺顺依然大声说:“我没拿!”二叔气不过,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顺顺的头撞在门槛上,撞破了,流了好多血,他晕过去了。

二叔和二娘觉得这次下手有些重,弄得头破血流,说出去不好听,但不找医生,又想万一出啥事真的就没办法收拾了,他们思前想后,就把顺顺四婆叫来,说是顺顺偷了钱,被抓住了不承认,自己把头撞在门槛上碰破了。

其实换了任何人,不用想都知道,顺顺的头是怎么破的,况且像四婆这样明事理的人,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四婆给顺顺找了医生,暂时把顺顺接到她家照看几天。二叔他们闯了这个祸,有人替他们收拾烂摊子,他们当然很愿意。

顺顺在四婆家住了半个月,身体恢复差不多,姑姑来解释清楚那十块钱的来历,二叔家的女儿自己也承认钱是她偷的,顺顺算是洗清白了。

经过那一场大风波,二娘不再打骂顺顺了,所有的人以为她变好了。只有顺顺清楚,他二娘是换汤不换药,她用冰冷的眼神和冷漠的态度让他看见她就后背发凉。

有一次我和顺顺一起放牛,他说:“二娃,我不想在家里待了,我没有一个亲人,二叔他们那么虐待我,还表面装好人,我恨透他们,我想逃离那个家。”

顺顺的话让我很吃惊,我问他:“顺顺,你能逃到哪里去啊?你才多大,你哪里也去不了的。”

顺顺狠狠地挥动着鞭子,在空中抽出很响的声音,说:“我哪里不能去?非要就在这儿看脸色受罪!听见我二娘的那个声音,我心里发毛,快要疯了!”

顺顺说的时候眼睛里含满泪水,我觉得他很可怜,学着妈妈疼爱弟弟的样子,摸着他的头,对他说:“顺顺,再忍忍吧,跑出去也不见得好,你还有四婆,还有姑姑,还有我,你说呢?”

顺顺看着我,眼泪像决堤的江水滔滔不绝地流下来,我替他擦去。我多么希望我是他的亲人,让他千疮百的心有一丝丝安慰。

自从顺顺说过他要离家出走的话,我就相信如果有一天他受不了,他真的会离开。

顺顺这一次的离开不是突然,他是忍了很久才下这个决心。

听说昨天晚上我们放牛回去,二娘做的米饭,他们一家人吃的是白菜粉条和肉,给顺顺半碗酸菜,顺顺没吃饭便去睡觉,等半夜其他人睡了,他跑了,离开那个让他痛不欲生的家,逃命去了。

顺顺的家人找了三天,没有任何消息,他大爷爷也来问过我,从我这里打听顺顺临走前一晚有没有说啥。

顺顺没给我说啥,就算说了我也不会告诉他们。他在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嫌弃他,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现在都开始做好人,迟了。

顺顺就这样从坡洼村消失了,谁也没打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三年后的一天早上,我们村又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顺顺父母、爷爷奶奶的坟头有人放了几束鲜花,有水果和点心,还烧过纸钱。

花是电视上见过的那种,我们村从来没有人那样上坟。于是,大家猜想是不是顺顺回来了。可是,谁也没有见过顺顺,花仿佛凭空出现的。又怎么会凭空出现呢?来头分明像城里人,大家猜想顺顺在城里发财了,他来看过他父母。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来自省城的信。那时候我正读初二。

我打开信,映入眼帘的字体就知道是顺顺写的,他告诉我他现在过得很好,他当初跑出去,徒步走了五天才走到县城,他在一家砖瓦厂搬了一个月砖,攒了几十块钱他便去了省城,在一家帆布厂打工,因为他干活老实,老板很喜欢。老板有个侄女,和他一样大,先天性聋哑人,老板有意让他做侄女婿,他觉得那个姑娘长相不错,人也好,就答应了,等到了法定年龄他们就结婚。

顺顺终于有了一个好的归宿,我由衷为他高兴。他确实回来过,爷爷奶奶及父母坟头的花就是他献的。

顺顺还给我寄了一张照片。他长高了,胖了,干净利落,浓眉大眼,是个帅小伙子,难怪老板看上他。

顺顺说他会回来的,回来看看家里对他好的人。但是,至今没人看见他回来过。多少年了,他二娘还在念叨:“顺顺去哪儿了?他是发财去了吗?他还回来不?”


作者简介

郑婷,秦安女子,目前是莲花卫生院的一名护士。


1 条评论

  • 舒翠好可爱

    舒翠好可爱  评论于 [2023-07-14 13:10:33]  回复

    感谢网友的故事,用文字记录美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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