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彼一时 此一时的人生。

真的。我轻易不会流露因某人对我疏忽而起的不满情绪。

哪怕内心切实在乎某人对我不够重视，也会因对方的疏漠而失落，但就是不表现出来。

我就是这样的人：从小习惯于强大，无论是否真的，表面一定是无所畏惧的。

所以，年轻时谈对恋爱，但凡对方显现出一丝有意分手的迹象，便要先发制人，装作很不经心地告诉对方：“分吧，分吧。”云淡且风轻，气势上将对方赢个彻底。

所以，整个青年时代，我是不曾忌妒过谁的——至少，别人看不出我的嫉妒。

就这样浩荡磅礴地，我迈入了而立之年。

我对自己的人生定然会在这个阶段发生巨大变革做了十足的应对准备，谁承想，变革的方向则完全出乎了我的预料。

而这一切的起因，便是小威威的到来。

嗯，小威威是我的孩子，在我三十岁那年出生的，是个小子。

犹记在产房，我半清醒中得知是个男孩，医生将他捧到我的嘴边，我甚至忘记了历经的疼痛，用尽全身力气亲了他一口，心想：“这个世上多了个疼我的人”，眼角挂着两串欢喜的眼泪，满意地睡着了。

小威威出生前，很多人说会是个男孩，故而医生告知性别时，我只觉本该如此。然后，之前听闻的儿子和老公在妈妈跟前争宠的段子，一遍遍在我心中上演，每当想起败下阵来的将必然是老公，我就得意不已。

左手儿子，右手老公。他们百般向我示好，只为争取更多我对他的宠爱。

这是很多过来人给我描述的场景，而我，也坚信一定会成真。

结果呢？

结果，全然不是这样的。

小威威出生后，非但没有出现两个男人向我示好争宠的景象，相反，小汪曾对我的一点点好，也全线转移了——转给了他儿子！

每天事无巨细地照顾，自然不必言说。如果小威威的衣服也是小汪购买，那么，在小威威将近五年的成长光阴里，除了母体上与我相依为命的那段特殊岁月，我对小威威的母爱，总在小汪父爱的映对下，黯然失色。

这个，听起来，很凡尔赛呵。

但毕竟小汪的精力全给了他儿子，对我吧，也就那样了。经不住几番推敲，就会发现，非但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反倒令人伤感。

有那么几次，尤其看见小汪目不转睛兼含情脉脉地瞅着睡熟中的小威威，对我彰显的愤怒视而不见，我生气极了，但又觉小汪如此倒也没有什么错，反而理该窃喜，毕竟，是他主动承担了生养孩儿过程中很多大概率由女人承担的劳费心力的事。

想起这些，在小汪这里还真找不到一个好的突破口。

于是，我就看见了熟睡中的小威威。本想用力将他推远，或者踢他一脚，但见他却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小人儿，便又不忍心下手了。

左右为难之下，对着爷俩扔下一句“没良心的东西”，转身睡去。

也有那么好多次，看见小汪对小威威不厌其烦的照料，一会洗手，一会倒水，一会做饭，一会又陪他进行一些极其幼稚的玩耍——而这些，我是大抵想不到、也很少去做的——我就那么坐在高处，像个局外人，一边羡慕儿子有个好爸爸，一边鄙视小汪不是个好老公，继而对自己滋生出些许既高傲又孤独的悲意。

大多时，我的悲意轻细如游丝，小汪察觉不到，小威威更是看不出，但也有极其分明的时候。

一次，下班回来后略感不适，为了给小汪一个表现的机会，我将自己的不舒服放大了一百倍，索性当着小汪的面摇摇晃晃地趴在床上，然后轰轰烈烈地倒了下去。

小汪目睹了一切，但未作反应。我不开心，告诉他我病了，比较重的那种。

我倒没希望小汪会像照顾他儿子一样照顾我：“十分之一的精心就行。”

结果，亿分之一也没有。

小汪飘了我一眼，故作感同身受地怜悯了一下，提醒我赶紧吃药，然后就去大厅陪他儿子玩了。

我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让他给我倒杯水。水，是端来了，但与他给小威威倒水的节奏相较，慢了好几拍。

那一刻，我顿有看清这个男人真面目的绝望：“有了儿子，眼里完全没老婆了！”

我跑出去就要跟他理论，从十几年前看见他的第一眼累积下来的不顺心开始，一直说道眼下的一杯水，上纲上线，不容他辩驳。

我快要说完了，委屈也消散大半。正准备转身回屋，小汪却惯常地来了一句：“我哪里对儿子好了？我哪里对你不好了？”说完，他转向孩子。

小汪就是有这种本领的男人，他可以用非常谦卑的姿态，让一个温柔贤淑的女人变成泼妇。

我多次领教男人这种姿态的深层用意，几年遍体鳞伤的淬炼后，现在终于可以做到理性应对。

我不想和他言语下去，走进卧室，拿起手机，将他对我的所有不好，用文字的形式巩固给他。我发了将近百条，回复，一条也没有。

最后，我是冲出去的。

我就站在小汪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儿子，但不是脉脉含情，而是横眉怒目——嗯，每次我对小汪不满了，就想在他儿子身上多少找点原因。

过了许久，小汪说话了。

窃以为，那是不善言辞的小汪说过最有水平的一次话。

他说：“我不管孩子，谁管孩子？你进门这么长时间，看孩子了吗？你操心了吗？前几天威威发烧，晚上你盖过一次被子吗？其他我不说，你连儿子一天在想什么都不知道……”

小汪意外地善言，听到孩子深夜发烧我照顾不到位后，也没法跟他继续计较了。

转身，我去找我妈妈诉苦。

但，到底我是心虚。毕竟，小汪说的，我的确没有底气反驳。所以，在妈妈跟前，我只字未提。

沉浸在直播剧情中的妈妈，对屋外发生的一切显然不知，只问我感觉好点了没，便对着视频中一个男人和他的N个女人的狗血纠葛，感慨万千去了，说什么男人有钱就变完了。

上面和小汪较量这件事，还是很久之前的了。现在，我已彻底接受自己在争宠游戏中是个败者的结局，除了羡慕小威威有个好爸爸，很少萌生自己没个好老公的意念了。

偶或，针对小汪说我是个不称职妈妈，也会惯常地给他送一句：“你再能，孩子是我生的。有本事，你生一个啊？哼~~~”然后，我就平静地看着小威威的好爸爸，是如何一副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的模样。

也偶或，感叹人生真真是彼一时而又此一时，曾经无论如何的唯我独尊，如今却在为他人当牛做马，且心甘情愿。

我是如此，小汪不也是这样吗？继而，便心平气和地等待彼与此的下一个轮回。

只是，如果孩子和我们之间果真有轮回，我希望，彼时小汪对小威威付出的所有的好都统统回应给小汪：那是他应得的——毕竟，此时他待小威威的好，连我都无数次被打动。

（PS：是日。午休。推门见小汪侧身搂着孩儿酣睡。那一幕，是日常不起眼的惊艳、是生活不动声的惊雷。于是，关门，写下以上文字，以回应这光阴的深情。）

（作者照片）

王托弟，80后，甘肃秦安人，现居北京，从事律师工作，业余爱好写作，已出版散文集《回不去的故乡》、《黄土地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