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十分钟,一个拥抱 。

这件事已过去有大半个月时间了。

事发当天，我就想记下来，不是因为这件事有多么重大，而是因为它太普通了，普通到可以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到它的影子，或明显或稀微。

事情是这样的：

大半个月前的一天。午饭过后。律所所有人都在埋首工作。阳光很好，从大玻璃窗内照进来的阳光，让堆满案卷的办公桌有一种被静好岁月抚摸得灿然端正的安稳。

期间，听闻前台处有来咨询的。是个女的。前台姑娘让大概说一下哪方面的事。女的只说关于感情，其它坚决不说，执意说如果能打官司，才说。

无奈，前台过来让我去解答一下。

我过去，看到两个人。经询问是母女。女儿目测三四十岁。母女皆一身素衣、满脸无助，无需她们陈述，我都能感觉到她们伤痕斑斑的心，不甘的幽光在跳跃着。

我例行公事地让她们简单说一下哪方面的事。她们不说，只三番五次确认会不会收咨询费。

初步判断，她们的经济情况大概率不太好，且已去不少律所咨询过，来我们律所，用行内话来说，也是顺道“白嫖”的。

类似这种上门咨询的，无论占用我们多少时间，几乎都是想“白嫖”的。

我没有接她们的话，再次询问是关于哪方面的问题。

女儿就说开了。她说被家暴了。说和他在一起五六年，没领证。期间花的钱都是她的，还动不动就打她。后来干脆不要她了。她找他。找了近一年，找不见。现在她都三十八岁了。她要告他，让他赔损失费，陪不了就让他坐牢……

女儿说的很不连贯，前言不搭后语，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了，声音都是微颤的。

这种当事人见过不少，按照经验，任由其说下去，三天也未必能倾诉完心中的委屈与痛苦。最主要的是，她说的全是情绪的宣泄，没有任何让其诉求得以实现的证据。

那天我的工作很多，且需赶在下班前完成，必须尽快结束谈话，好不耽误彼此的时间。

于是，我告诉她：“您告不了她。即使法院立案了，也赢不了。”

我本想走。

转眼看见站在旁边的她的母亲，疼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口中应和着我的话：“就说告不了。”

从她母亲的眼神和言语中，我感到了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孩子呕心沥血的艰辛，她满脸的皱纹与两鬓的白发，在那一刻，是那样的刺眼：一个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母亲，却还在为年近四十的女儿破碎不堪的感情奔波，而这种奔波，又是如此的不值与没意义。

于是，我便多说了几句。

我说：可以听出来，你是一个很好很善良的人。善良是对的，善良没错。

我说：你遇人不淑。他就是个人渣。他耽误了你的青春，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他简直就是个渣渣，离开他，对你来说简直就是万幸，他再也不会来祸害你的生活。所以，你要珍惜没有烂人的好生活。

我说：既然好不容易远离人渣，为何要怀念人渣而伤害自己和关心你的人呢？都这个时候了，为何还要沉浸在过去那些灰暗的生活中？你以另一种方式对那种人念念不忘，而无视阿姨对您的疼惜。这样，对阿姨不公平——阿姨年纪都这么大了，本是安享晚年的时候了。对不对。

我说：人，在一件不幸的事情中，是很难承认自己也是有原因的。但，必须承认在这件事上的确是有我们自身的原因。

我说：法律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即使可以解决，也需要证据——而你，什么也没有。所以，不要让阿姨跟着你到处跑到处咨询，这解决不了您的问题。法律帮不了您的，情理帮不了您的，您自己可以——我们每个人要学会自渡自救。

我说：我看咱们年纪差不多，所以，最后给您一句话：看你目前的状态，现在一点一点地吞噬你的，已经不是他，而是你自己的情绪。人生难免遇人不淑。遭遇不幸是人生常态。只要我们爱惜自己，活的足够好足够久，当人生的纵横轴将过去拉得足够长，也许你会发现这件目前让你阴云密布的事，简直不值一提。这么热的天，不要再带着你母亲到处奔走了，她这个年纪，如果享不到我们的福，也要受值得的罪！

事情过去十余日，我无法原封不动地呈现当时说的话。

我清晰地记得，当我说道“无视阿姨对您的疼惜”时，女儿崩溃地哭了起来；当我说最后一句话时，她动容地走过来，说要拥抱我。未等我反应过来，她已张开双臂，将两尺之外的我挽在她胸前。

说实话，我不太能接受陌生人这样的拥抱，但当她含泪在我耳侧不停说“谢谢”时，当她母亲在一旁为自己的孩子听进去了我的话而答应不再“折腾”后露出高兴的表情时，我多少还是有点感动，以至于这么多天过去了，我还在想抽空将这个拥抱封存下来。

诚然，我给那个女儿说的话并非就是对的，也未必真能消解她的痛楚。她曾经经历了什么，我无法感同身受；她以后经历什么，我无法耳闻目睹。我只确信，在那十几分钟内，我说了很多话——那些话，我本可以不给她说，却忍不住说了；她本可以听听即可，却动容了。

希望，她现在已然越过那座山，在快乐地拥抱眼前触手可及的温实生活，哪怕偶或间回首过去，看见那个人，可以做到：瞟一眼，然后转身踏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