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梓|陇坂谣柬怀仙词长

陇坂谣柬怀仙词长

高天苍苍，大地茫茫；陇坂之阳，有客彷徨。荆榛莽莽，伊谁识我于草莱之乡？洪流汤汤，伊谁拔我于泥淖之场？黄河九曲，我欲由之而直下五洋；昆仑万仞，我欲登之而纵览八荒。

昂首我问天，天公缘何称为公？东西南北中，一方独歉，一方独丰，神州几时见大同？俯首我问地，地母何以称作母？士农工商学，视彼唯薄，视此惟厚，赤县几家夸大有？先哲早倡真善美，后人肆行假恶丑。真者屡见疑，假者反得时；善者被人欺，恶者任所为；美者不相宜，丑者最见知。君不见勤而劳者难得食，懒而惰者不宣力，四时好景常游息，世路如逢安乐国；又不见忠而贤者世所捐，奸而黠者俗共怜，一生得意屡升迁，官场每过逍遥年。或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孰料一生为公者运蹇命穷，四路碍难通，唯将心事付秋风；假公济私者大紫大红，八面都玲珑，还来搔首傲苍穹。台前开口称“公仆”，会后将身作“主人”；“公仆”生涯四时窘，“主人”志气一朝伸。席上九道罗八珍，手中一掷辄千金；青女常来赠红巾，慎莫近前官长嗔。世路难行，有人以钱策作马；愁城欲破，有人将酒挥为兵。远处山色，若明还若暗；近来天气，半阴亦半晴。大同之世尚不可望，世人咸曰奔小康；小康之世亦难空想，世人中心转凄凉。世事不公，兰蕙萎寒林；人心不正，燕雀巢高堂；指鹿为马，六合混黑白；变虎为鼠，两间易阴阳。

昂首我问天，天若有意而不语；俯首我问地，地若有情而不吐。我欲转而问逸仙，乘风一霎到钟山；十万青松成碧海，英灵常在翠微间。我自稽首拜先生，秋风飒飒天地肃；先生摄衣下琼阶，炯炯对我注双目。昂然仰首立斯须，谠言大启我心扉：“千年帝制早推倒，青史已标里程碑；民主政体遵正轨，天下为公岂有疑！大道难得慨然归，终身恋栈惹人讥。堪笑项城遽登基，身败名裂国事非；功成须效华盛顿，百代而下有光辉。”回首我见蒋山青，更无国士泣新亭；市上拜金人如蚁，谁犹穷年守一经。我欲进而问卡尔，西行万里跨沧海；莱茵河畔彩云生，百花丛中精魂在。我自躬身见哲人，细雨霏霏草色新；哲人垂髯立芳甸，执手对我语谆谆：“剩余价值自分明，利润全部由此生；劳工地位本低下，交换由来不公平。当年国际结同盟，红旗指处起战声；革命风潮卷欧美，前仆后继赴征程。天下终当归一统，公有制度必通行；四海之内皆兄弟，劳工乐业农乐耕。”回首但见海波蓝，缥缈天际扬征帆；举世滔滔趋利薮，我独高蹈无所耽。

归途自沉吟，忧思萦我心；行过芳草地，忽逢 檞树林。此间诗风盛，有人发雅音；高情致大海，一咏动古今。我欲拜诗魁，庭院独徘徊；诗魁知我意，冒雪披衣来。欲说雪莱事，还生拜伦哀；昌言明真谛，挥斥何快哉！“天下繁华地，早有人看守；或则为大贤，或则为小丑。我辈常弄文，自负才八斗；面对不平事，焉能三缄口！前途已渺渺，我欲曳杖走；国事方滔滔，谁奋回澜手？”一为林下客，辄思远尘埃；宦海沉浮事，于我何有哉！玫瑰才凋谢，百合花已开；松林正微睡，夜莺声声催。临别意迟迟，依依不忍离，笑谑千夫指，极称一代师。嘱我到沪渎，殷勤述相知；还将无限意，寄向东海湄。我心仍寂寥，东望家山遥；但借千里足，倏而抵江皋。重谒园中墓，故将明月邀；月下顾清影，悠然想风标。碧草自芊芊，先生立花前；一篇肺腑语，在在动心弦：“元戎气方盛，敢为天下先；都将谏诤意，写满五色笺。旧史称直节，今人著新编；文坛多痞子，走笔乱株连。伟人铸大错，此事古难全；舞台演悲剧，观众亦可怜。领袖天下重，手握生杀权；一旦凭独断，遗恨留万年。天教我早丧，九原好息肩；幸免作冤孽，老去恶名传。”

我闻哲人之言已叹息，又闻先生之语重唧唧。人生识字忧患始，谁教孺子多知识！文字使我生烦忧，知识使我增穷愁。一弯明月，朗照九州；九州百姓，有乐有愁；惟我不幸，生来即愁；遭时多难，老大仍忧。哀哉慈母青春丧偶日，即是孤孀遗腹得子时；坎壈缠身病中体，含辛茹苦育孤儿。荒年常虑温饱事，敲索偏遇乡下吏；更有左邻生妒忌，抚孤成立良非易。灯下屡见慈母泪，小子暗立凌云志；忆昔乡学发蒙日，独对明窗书大字；直抒此日同庭共戏情，特表他年为国献身意。同学拳拳爱我心性直，师长恳恳惜我锋芒露；自知平日决能守淡泊，每临大事毅然无返顾。我但深领师友情，时时铭记当制怒；座中把酒逢知己，兴来偶尔披情愫。谁料风云一时变，乌云遮去青山面，大地隆隆滚惊雷，高天烁烁掣闪电。有人指示奔彼岸，无奈洪流益漶漫；急流勇退正当时，当断不断反受乱。此头何期戴南冠，望穿铁窗独嗟叹；自信天地有良知，任教胸中百忧散。此事端的反常规，身在囹圄 未立案；主事诸公俱高迁，我犹昏昏待平旦。从来有法治下曹，上峰无状亦好汉；可叹时代已全新，古今事体仍一贯。前十年负“保皇”名，陇头我自载酒行；后十年传“造反”声，壁间谁又听剑鸣。国家利益泰山重，个人生死鸿毛轻；千秋浩气冲霄汉，白日可鉴吾精诚。我有赤心可对天，空见彩云际天生；我有赤心可对地，空见朗月照地明。我将赤心献青龙，青龙为我敲晨钟；我将赤心献白虎，白虎为我击暮鼓；我将赤心献朱雀，朱雀为我奉酒爵；我将赤心献玄武，玄武为我进诗谱。

高天苍苍，大地茫茫；陇坂之阳，有客彷徨。把酒我酹地，大地无情焉有泪！挥剑我指天，高天有眼却无义。天地将人常作弄，眼泪于此更何用！而今而后，天既不必供，地亦无需俸；有兴吟诗十万行，一饮千杯方称痛；更挥醉笔扫云笺，写成一部神州梦；梦来骑彩凤，凤去说绮梦；款款悠悠，自把流光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