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斌|杀猪,让年更欢 。
(一)
我们这里,要过年必是要杀猪的。
一进了腊月,我的祖母就开始念叨:“杀猪喽,过年喽!”有的时候,她这样念一句,大半天一动不动地坐着,默然无语地看着窗外。看样子,她应该是陷入了什么回忆里去了。
家里的小妹也急了,一遍又一遍地缠着母亲问:“妈妈,咱们家啥时候杀猪呀?”
杀猪的日子一般在腊月十几,这时候三九寒天,正是杀猪的好时节。等着杀猪的具体日子定下来,我母亲提前两天便开始准备,放猪肉的案板,盛猪血的盆子,翻肠子用的竹竿和麻绳……这时候猪已开始减少喂食了,只给它喂一些清汤寡水,以便好清理肠肚——肠肚可是做肚丝汤的好料,得清理的利落。
杀猪的这天早晨,父亲起个大早,在门口搭起灶台,燃起旺火,架一口大铁锅烧起水来。热气袅袅中,父亲的头发上脸上皆蒙上了一层水雾,他抹一把脸就像洗了一次脸。
等着帮忙的叔伯们和杀猪的匠人都到齐了,便开始杀猪。
我家杀猪的匠人请的村里的“李一刀”,他的刀法精准,他杀的猪,猪心上会清晰的看到一个刀口。他杀猪的家当也简单,只是一把刀子,一把斧头,一双铁钩。
匠人来了后,先喝一杯滚烫的茶或者使着劲抽一支烟,然后才行动起来。
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看的是捉猪那场面最是热闹激烈。
圈里的猪似乎感到自己的大限将至,躲在自己的安乐窝里不肯出来,最终少不了得从猪圈里硬拽出来。第一个出手的总是我二叔,他扑上去一把死死地拽住猪的耳朵,咬紧牙不松手,他额头上的青筋也都挣的圆鼓鼓的。二叔很喜欢这样的进攻,其他的人也都知晓他勇猛有力,很配合地把第一个出手的机会留给他。
二叔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年,邻居家的猪实在是太彪悍,他的手刚捉住猪的耳朵,就被猪一脑袋甩了出去,他应变不急,直接被闪倒在地,一只鞋也飞了出去,他也顾不上穿鞋了,恁是等猪杀死了才笑着捡起自己的鞋穿上。
其他的叔伯,看着二叔下手了,一拥而上,抱腿,翻身子……一鼓作气将猪摁倒在了的杀猪的案板上。
这时,该匠人出手了。他不急不躁,不理会其他人的喊叫,瞅准了位置,拿着刀一个劲捅了进去,紫红的猪血霎时便顺着刀口流了出来……捱不了三五分钟,二师兄便已往生极乐了。
猪杀死了后,接下来的是退猪毛。
这是很难把控的一关,水温要恰到好处,水冷了退不了毛,水太烫了紧肉。水温的适宜全凭着匠人的经验把握。退猪毛的工具是砂轮,边浇热水边拿着砂轮搓猪皮,猪毛就可以退去。
叔伯们一边退猪毛一边开玩笑:“死猪不怕开水烫,使劲烫!”……他们浑身上下都冒着热气,爽朗的笑声在三九天的寒空中炸开了花。
等着把猪挂在搭起的架子上,就该着匠人大显伸手了。
先把猪的身体剖成两半,而后刀斧并用,用刀划、剔、剥,用斧头砍、剁,刀斧像长了眼睛似的在猪的躯体里自由地穿梭。要不上个把钟头,猪的躯体被分割得干干净净,肉归肉,骨归骨,一样一样,井井有条地堆在案板上。
杀完了猪,必是要好酒好肉好菜招待一顿的匠人和帮助的叔伯们的。母亲顺便请其他人也来吃饭,有农忙时帮过忙的乡邻,有学校里的老师和孤身的老五哥,所以,这顿饭不仅仅是感谢匠人和帮忙的叔伯了。
人多的时候,一桌已坐不下了,分两桌,炕上一桌,地下一桌,吃肉喝酒聊天,真是其乐融融。
(二)
要过年,必是要杀猪的,因为杀了猪,才有肉。
母亲总是隔一天才去料理那些猪肉。邻居里一些婶娘,只要猪肉一摞到案板上便马上拾掇起来,母亲却说:“不要急,让先杀杀水分。”
第二天,吃了早饭,母亲才开始忙活起来。
母亲先把肉做一个分配:“这条后腿是送给你外公外婆的,这条后腿是送你大伯的,这条前退是送给你姑的,这条前退是送你大舅的。”这还没完,猪脚和猪耳朵要送给我二舅的,他喜欢吃红烧猪脚和凉拌猪耳朵;肠肚也是送给大姑的,她要用来做肚丝汤。
站在一边的妹妹有意见了:“为什么咱们的肉要给他们!”她使着劲把猪腿从案板的一边又扯了回去。
母亲便哄妹妹:“这些肉是不好的,好的我给你留着,给你炸丸子。”
母亲把猪腿用塑料膜包起来,便让父亲给各家送去。
处理完这些,母亲便才忙活起来,选一些五花肉做扣肉和红烧肉,选一些瘦肉做丸子,剩下的肉切成大块,焯了水,过了油,洒上盐和调料,封存在缸里。这样的肉,外熟里生,外面又裹着盐,即能长时间保存,又能最大限度地保留猪肉的口感。
母亲做扣肉的做法是她参加邻里的红白事时给大厨做帮工时学来的,又活学活用,在蒸的时候加入一些晒干的茄子条和胡萝卜,她说茄子和胡萝卜吸了油,菜也就清香了。
等到了大学里读了生物学才知道,茄子和胡萝卜里含有丰富的脂溶性维生素,是必需要溶解于动物性油脂才能被人体有效地吸收。虽然母亲不明白这些常识,可是她已经从生活中摸索到了这一点,且运用娴熟,我想这便是生活的学问吧。
这里还有另外一道美食,那便是炼完猪油后所结出的油渣,我们当地有一个土名把它叫“猪不乐”。一些婶子为了能多炼些油,将油渣子炼得很硬,嚼起来很费劲,可我母亲却不那么做,她炼得软和一些,嚼起来刚刚好。
母亲常给别的婶子说,“炼那么干做啥,能炼出多少油,反正都是吃进肚子里的,又没糟蹋了。”
油渣子有许多种吃法。
刚出锅的时候夹在热烙饼里就已经很好吃了。冷了之后,母亲会把它夹在面饼去烙,熟了之后有点像肉夹镆。母亲还会用油渣子来包包子,做法也很简单,就是把它把和胡萝卜、粉条、白菜一起跺成馅,洒上五香粉,搅拌均匀包成包子就行了。这样的包子我们全家人都爱吃,母亲每次要蒸上两笼才行。
扣肉和红烧肉母亲一般都会做十来碗,平常隔三差五吃一碗,等到过年时便每天都可以吃了。
(三)
要过年必是要有猪的,可是凡事总有例外。
有一年我家的猪养到七月半的时候死了。死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吃完猪食,一声不吭就倒下了。那是一头很健壮的猪,浑身白皙、体格高大、屁股浑圆,看着很是健美。
为了找寻死因,父亲找杀猪的匠人解剖了它,令人惊讶的是,它的身体里竟然流不出一点血液。父亲把它的内脏埋在了后院的苹果树下后,拿着一块从后腿上割下来的肉去县检役局去检测,看这肉是否能食用。
父亲运气好碰到的是负责检役的主任,他听了父亲的描述后,斩钉截铁地说:“这病我清楚,这肉能吃,没必要做检测。”
父亲躬着背陪着笑脸请求让做一个检测(我的父亲一请求起人来就会躬着背,虽然他的身材很高大,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把背躬的很低,这似乎是农民人一贯的姿势),主任依然坚持没有必要做检验,于是便没做。
自此,家的饭桌上每天必有一餐是猪肉,猪肉臊子面,辣椒炒肉,胡萝卜炒肉,土豆炒肉……母亲换着法子搭配,想让我们的肠胃快点把那些猪肉消化掉,因为天气已经热了起来,猪肉已经没办法长久保存了。
刚开始,一家人皆大欢喜。猪是死了,可是有肉呀,而且肉还不少,况且主任说肉能吃,那便放心的吃,而且天天有肉吃,这不就是过年嘛。
可渐渐的,家里人的胃便都抗拒起那些猪肉菜来,往盛猪肉的盘子里伸筷子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终于有一天,母亲炒的一盘青椒肉丝,谁也没动一筷子。这可惹怒了母亲,她饭也不吃了,坐在一边,气鼓鼓地说:“既然没人吃,我花心思炒它做啥,还不如倒掉。”
为了平息母亲内心的怒火,我和父亲、妹妹三人放开肚子吃起来,父亲对我和妹妹说:“把它当做一盘土豆丝。”
终于我们三人合力把那盘肉给剿灭了,可是那盘肉进了肚子却不安分起来,决心要搞出一些事来。不大一会儿,妹妹便吐了,我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更难受,父亲说他也觉得胃上不好,像有人挠一样。母亲着急了,喃喃地说:“这肉怕是不敢吃了,怕是有问题……”
那天晚上的饭桌上,母亲说,她把剩下的肉倒掉了,父亲听了,没有做声。
母亲把剩下的肉埋在后院的苹果树下。过了一段时间,那棵树却枯死了,父亲把连根挖出来,一看根烂掉了,惋惜地说:“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你妈在肉里放了那么多的盐和酒,树能不坏掉嘛。”母亲确实放了很多的酒和盐,她说,酒是杀毒的,多放盐把能肉腌的死一些。
经过那次,猪肉给我们的心理上留下了阴影。从那之后,我几个月甚至一年不吃,也不会想起。小妹尤甚,再也碰不得猪肉。
妹妹给我讲了一事,一次在一个饭桌上,一位客人给她夹了一块猪肉,因为是初次见面,她觉得拒绝别人有失礼貌,便接受了,可是那肉一进了嘴里,胃里立刻翻腾起来,差点吐了出来。我听了后有些心酸,教给她一个“妙计”:“可以借机找张餐巾纸擦嘴,顺便把肉吐在餐巾纸里扔掉。这个主意是我从伊丽莎白女王那儿学来的。”
也是从那一年起,我家不再养猪,因为那年,父亲检查出有心脏病,不适宜吃猪肉,而他又喜欢吃猪肉,那索性便不养猪吧,来个釜底抽薪,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记得大概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村子里养猪的人家越来越少。村民都不种庄稼了,都改种果树了,因为种果树的收益比种庄稼更高。这样一来,家里便没有了猪的口粮,而买饲料养猪的代价又太大了,那干脆就不养吧,一切都以经济利益为考量。
到现在为止,村子里连一家养猪的人家也没有了。猪圈里没有猪了,里面堆满的是化肥农药和各样的杂物,还有些人家索性连猪圈都拆掉了。
过年杀猪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过年杀猪的时代已经成为记忆。
我并不为着这些已经逝去的事而感怀伤感——世间的事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我写下,只是因为,有猪的年,确是有一些实在的欢喜存在;没了猪的年,好像是空出了一大块的空白。
那么,少了猪的年所空出来的空白,我们该用什么去填补呢?
作者简介
李文斌,秦安人,爱好写作,作品曾多次见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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