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洁/丛中香
眷恋着故乡,我是一只风筝,呼吸里,有着故乡的味道。飞得越远,牵得越紧,飞得越久,牵得越疼。线的那头,就是思乡。
梦回南河,一阵香风飘来,循着香味,我在奔跑,亮绿的麦田延伸着,惊起一阵麻雀,“轰”的一声,炸开满地金花。我俯下身,来一次灵魂清浴。
确切地说是香风浴,打开所有毛孔,五脏六腑乃至每一个细胞,身体发肤乃至衣物鞋子,都浸染于此。不久,瘦掉体内垃圾的我,变成了一个小蝴蝶,香晕了,趴在花丛里。
离家几十年,总吃不惯超市里的油,每次回家,家人们总要准备好自产的油,让我在钢筋水泥丛中,还能实现纯菜油自由。
又是周末,工作太忙,好久都没回家。突然接到父母的电话,说他们到天水了。我和先生飞快地去接,一进长途车站,老远见一个大蛇皮袋爬在地上,旁边是一个大油桶,还有半袋子洋芋,再往前走,才看见圪蹴在附近的父母。父母起身时,腰腿有点僵,拍打了一阵,才勉强站直身体。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个子高大,肩旁宽阔,母亲身材高挑,怀抱温暖,可是现在,父母背不直了,个子也小了。我一时泪水迷蒙,责备着为啥不提前打个电话,这么重的东西咋拿过来的。
父母也不搭理我,只是絮叨着,车拉着呢!这么久不回家,你一定是没油没面了,家里啥都有,不像你,喝个水都要花钱。
很多年,一直都吃老家的纯菜油。我的厨房里,辣椒辛辣,浆水清香,菜肴纯正,面食新鲜。
无数次回家,无数次地,把自己交给南河滩。清可见底的南河水,向北奔跑,河底上鱼影飘忽,立在河里的巨石,记录着许多人的乡愁。
坐在巨石上,听小河清唱,找个扁平的小石子,打一个童年的水漂,四五个水花跳跃着,在河面次第开放。最终,小石画一个短弧,没入水中。像那些发生,或没发生的哀伤。
“把乡愁写在石上”, 是几个白色的字,像青石肌肤里的褶子。我不知道是谁的笔迹,只知道,它,也动了我的乡愁。起身的刹那,感觉有东西从我身体抽离,留在了石头上。
两岸的河滩上,油菜花连着麦苗,明黄配鲜绿,是最具生命力的搭配。这种色调向南北无限延伸,东西两山排挞送青,西山梁褶皱处,裸露着几处红色的肌肤,像母体的妊娠纹,拉开生命的口子。
一株初开的油菜花,是风中舞者。靠近地面的绿叶稍厚大,呈旋叠状生长,圆柱形的老茎,长出几个分支,渐次变小,末梢长出花轮,外圈是一层小黄花,中心是密集的绿花苞,边长边开,开一对,长一节,像生命的阶梯。
一株盛开的油菜花,是误入凡尘的仙子。丝质的花瓣,渐变、立体、轻薄、精致,有细腻的纹路,即使再高超的雕刻家,也无法复制。
俯下身来,却发现,近处的油菜花,时而挂在云朵上,时而与飞鸟为伴,而我,却成了一株小菜籽,够不着天,够不着云,够不着太阳,渺小又无知。
热闹的不止是蜂蝶,干活的农人,拍照的游客,无论老少男女,笑出春风得意,一不小心,又成了别人的风景。
约莫半月后,鹅黄退净,花轮变齿轮。这齿轮就是油菜花的果实,学名长角果。
六月初,赶在麦黄前,轮状长角果,开始由光滑变得坚挺有料,菜籽颗粒依稀可见。不久,菜籽的色调逐渐泛黄,向土地本色靠拢。成熟后,开裂,露出紫黑色的小圆籽。
收菜籽,是割麦的前奏。通常是一大早,气温不高,带点湿度,这样菜籽才不会散落。
熟透了的菜籽,褪尽了绿色,向季风臣服,斜依在一处,像做旧了的画卷。鸟雀吵醒东梁渠顶的太阳,所有的景物镀了一层曙光。
几个模糊的身影,拉开架势,右手挥镰,左手揽抱,还没几下,地上已经躺了一抱菜籽,灰褐色的土地裸露了出来。几个人同时开镰,挥汗成雨,此起披伏的沙沙声,鸟蝉蛐蛐的交响,把几朵褐色花,逐渐淹开来,越开越大,最后,整块地变成一幅带暗纹的油画。
有趣莫过打菜籽。场圃上铺满了菜籽,大人们一人一把连枷,面对面站成两排。他们轮开连枷,连枷欢呼着,时而在空中拉成一条线,时而在地上变成一个竖折,一行进,一行退,动作整齐划一。啪啪作响的连枷声,动感、强烈,像一支滚烫的进行曲,回响在我心上。
打完一遍,翻场(拿杈翻过),再打,扬场(借风力吹去菜籽衣)。
忙碌了一天后,菜籽摇身一变,变成七八个肥硕的化肥袋子,立在场边。
晒干、榨油。榨油坊的味道,是另外一种菜花香,让半个村子都淹没在一种风味绵长里。
农忙结束,新麦从磨坊,回到家家面柜里。各种美味挤上餐桌,农人的幸福,从此开门。
在那个调味品极少的年代,美食主要靠食材。虽说“一样料,十样做,百样味”,但油是灵魂 ,面是根本。妈妈的饭菜做得好不好,油说了算。
大抵所有的游子,都有几种刻在骨子里的乡味,历经沧桑,痴心不改,那就是妈妈味。
炝个浆水,烫个辣椒,熬一锅臊子汤,烙个“烂草帽”(武山烫面葱花油饼)、精皮帘馍(洋芋饼),煎个油饼、韭角儿(盒子),单是那冒出烟囱,飘在屋顶上各色香味,就足以让人饥肠辘辘了。
我家姑侄两代在外漂的不少,都喜欢吃妈妈烙的“烂草帽”。要说我妈烙的烂草帽,油香与葱香浓郁,酥脆不腻,咸淡适宜,入口即化,后味无穷,是我所吃过的馍馍里,最香的一种。
每次回家,必喝罐罐茶,这之前,我妈都要亲自架上柴火,烙一锅葱花油饼垫茶。当一盘热腾腾的“烂草帽”端上来,尝一口,酥脆爽口不说,葱香油香面香,瞬间征服了我一肚子馋虫,一切不爽,全被这味觉瑜伽盖了过去。
此刻,我多么怀念那个极简时代。没有添加剂、温室大棚、除草剂、拉直剂、甜蜜素、膨大素,更没有转基因。有的只是实诚的粮食,简单的厨艺,家家的美食足以让人魂牵梦绕。而现在,超市里,厨房调味剂品种丰富,排满几个大货架。奇怪的是,再怎么用心做,也吃不出小时候的那种香味了。
有一次,去青鹃山玩,几片油菜花扑进车窗。我们停车,飞奔过去,拍照。美是美 ,但总觉得少了什么。
朋友说,闻不到香味!
我对准那十字形花瓣,转换觉度,用心呼吸,居然没有一丝香味。这才发现,脚下的油菜花,枝粗叶大,花叶比以前多了几轮。
失望而归。我把我的遇见告诉了家人。这才知道,老品种的菜籽,一只角果里最多有约十九个籽,产量低,收入少,早已没人种了。现在种的,都是转基因菜籽,长势猛,一只角果里最多有约三十五个籽,产量高,颗粒大,收入高,唯一的缺点是口感一般。这样被淘汰掉的,还有胡麻、老洋柿子、带腰线的各类豆子等。
“蝴蝶蜜蜂皆过客,名花早许卖油郎”。去年在天水,我还真遇到了一位卖油郎。他是藉口人,三轮车上拉满了各式塑料油桶,价格比别人贵了两三块。最先围住他的,是一群老奶奶,说他的油做啥啥香。
买油郎说,明年要让庄里人多种点老菜籽。他的油,都是专门收的老品种籽炸的,贵是贵,但只卖老客户,都不够卖。我留了电话,终于吃到了妈妈味的油。
江西婺源的油菜花开了,汉中盆地的油菜花开了,武山龙台的油菜花开了,青海门源的油菜花开了。十里春风十里香,无数花海泛金光。我打开手机视频,和全国网友一起,享受着掌上花海。隔屏闻香,希望人间油菜花,带着亘古的幽香,也希望,寻常百姓家的餐桌,飘出老菜油的清香。
那是来自大地的心香。
2022.11.15于湖居
作者简介:
黎洁,甘肃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散文选刊》《中国散文诗》《中文导报》《青年文学家》《速读》《散文诗世界》等。散文诗入选《中国散文诗2017-2018年选》。散文作品在中国散文年会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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