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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关山道

天水徐翔 天水徐翔 . 发布于 2023-11-26 23:28:35 83 浏览

关山者,设有关隘要塞之山也。泛称关山者众多,但历史概念里,关山特指横亘于陕甘两省的那座界山。此关山也叫陇头、陇坂、南陇山,我家乡甘肃清水县境东就是巍巍的关山。老家背依邽山,村两侧和村前头流淌的后川河、樊河、牛头河都发源于关山。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民多在冬天拉架子车步行50余里,去山门帮小陇山林场净林子,返回时拉一车柴禾回来,一年烧炭取暖都够用了。清水村镇和各山头的庙会神戏,多半来自关山另一头的陕西陇县民间秦剧团或皮影社班。但到了我们这一代,关山那里基本成了一个死胡同地带,外出都是沿陇海线到西安后或东上或南下,不再翻越关山天险。我自己去关山已是中年之后,带儿子经秦亭镇,翻盘龙梁到关山牧场去骑马。经关陇古道,莽撞进入陕西陇县境内,遇到陇县关山草原管理处在“陇三路”上设卡售卖门票,我只好报称去陇县那边探亲需要通过。核查身份证、登记后,拿到了一个红纸路条,管理处还派着一辆车跟着,监督我们一刻不停走出景区方可为止。规定当日不得掉头返回,无奈只能跑到陇县再奔到宝鸡,然后沿渭河峡谷顺宝天公路回到天水,一圈下来竟多跑了三百公里路。

通过这次较完整的关山穿越,体验与感受大致有三:一是风景太美。山脊起伏,山顶浑圆,牛羊遍野,骏马奔驰,诸多溪谷间草甸丰茂,绿茵似毯,杂树孤生,山道或沿溪曲折,或盘山蜿蜒而上,一路下来,真有“骏马秋风塞北”的快意。二是文景并茂。古隧、驿站、土堡、军寨遗址、佛寺、道观、清真寺和集镇、村庄点缀在草原之上,较其他古道多了一种厚重感和烟火气。三是关山难越。一条道上两省几县割据管理,关卡重重,至今存在行路难问题。

关山为陇首之山,南北纵列的陇头与逶迤而来的秦岭成夹角相牴,与陇山另一头的固原一起,扮演了“陇山锁阴,关中命门”的作用。如果完全将国家当做一个庭院,关山道、萧关道和河西道一起就是串接起来的一条绵长的国家走廊。从这条走廊的东边推开关山这道门,沿着关山经北陇山(六盘山)、贺南山可抵达昆仑。也可顺着关陇古道翻过关山后进入天水,再奔赴河西走廊。陇山和秦岭在前期若即若离,隔着渭河双雄对峙,延伸到天水后,陇山更加雄迈,西秦岭却在齐寿山和朱圉山之间,海拔意外地降低,受北岸六盘山系的探头挤压,形成了一个喇叭形的“天水豁口”,这个“豁口”和渭河河谷及西汉水一道,在关陇古道的歇脚处,布置出远古交通史上一个特别的三叉口来,向南与陇南山地、大巴山相勾连,入陇南可下四川去云南(当年杜甫就是沿此道入蜀的)。继续向西可逆渭河到兰州,进入河西走廊通新疆,接连青海、西藏、内蒙和西亚与欧洲。为此,关陇古道也是一条串通世界文明的脐带,但输送输出之间,东西文明得到更好地互补与交融。随着鸠摩罗什的入关传法和唐玄奘的西去求经,以及汉唐和亲公主铺出的玉帛之路,猎猎铁蹄与丝绸花雨并行不悖,石窟走廊沿新疆到敦煌、到炳灵寺到麦积山,延伸千里翻过关山一路开窟筑塔到长安,再通过白马驮经到洛阳,佛教在中原立足并辐射开来,经过几百年的传播与演进,一个内涵更加博大精深的中国佛教与道、儒并行天下。仅关山方圆百里之内,也星罗棋布着老庵寺、云崖寺、固关悬崖石窟、须弥山石窟等蔚为大观的古石窟群和其他宗教场所。自同治年间回民起义失败后,陕甘一部分回民迁徙、安置在关山附近居住,随之形成了一个以张家川回族自治县为核心的少数民族集聚区。县城北山有供奉中国伊斯兰教哲合忍耶门宦四位教主的宣化岗拱北。在关山的山林里,就是院落稀廖的一个小山村,也有顶着一轮月牙的清真寺。村民们每天早起进行晨礼,中午做响礼,日落到月升接连开始晡礼、昏礼、宵礼。每年还要进行整月的封斋仪式。为此,我重申我的观点,关山,自古以来就是一座政治、军事、多元文化与民俗风情交织在一块儿的五彩之山。

关山是西出长安的第一站,也是戍卫关中的最后一道防线,每逢乱世,必起刀兵,唐代诗人张藉“可怜万里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的诗句所言非虚。秦人先祖在镇守西垂、抵御犬戎的残酷征战中,于关山两侧盘踞六代,先是秦非子为周王室养马有功在关山西北坡获得封邑,后在秦穆公手上将关中彻底纳入秦国版图,最终由秦始皇驱动虎狼之师一统天下。西汉鼎盛时,关山一带养马规模高达三十多万匹,霍去病就是骑着关山之良驹,出关陇,沿祁连山直捣匈奴老巢,一战封侯。东汉之初,刘秀与隗嚣相争,“嚣使王元据陇坻,吴汉等群将环而攻之久不能下”,可见关山天险何其易守难攻。诸葛亮六出祁山,原初就是想夺得关陇古道进入关中,一场失街亭使蜀军无奈间避开关山道,移步秦岭栈道继续北伐屡屡受挫,一代军神最终在渭河南岸的五丈原遗憾谢世。到了唐代,吐蕃直压关山,逼迫唐王朝签订清水盟约,割让凤翔以西的广大地区与吐蕃和好。安史之乱唐玄宗溃逃之路,也由于陇右吃紧的民族形势只能不翻关山沿宝鸡陈仓道过秦岭入川。清同治年间发生的陕西回乱久久不能平息,在官民相斗的过程中,大批回、汉民众举村拔寨,奔走于关山道上,死于兵戈、疾疫、饥饿者十之有九。至今沿关陇古道能看到各大山头上供乡民避难而筑的座座土堡。1935年红军从天水武山过渭河,翻越六盘山,在将台堡实现两大主力会师,标志着万里长征的胜利结束。1949年7月,解放军与马家军在固关开展关山争夺战,由于王震将军事前获得张家川那边地下党用回民小经文(俗称小儿锦)传送出的关山布防情报,解放军一举取得关山,扣开了解放大西北的大门,马家军在关山的“死尸气味几个月不散”。

丝绸之路翻越陇山的古道主要分北线和南线,沿泾河,经泾川、平凉到固原萧关再到河西走廊的北线,此线沿梁而行,视野开阔,以前的皇家使臣、军队多走此道,但沿途缺乏饮用水源,少数民族众多,商旅还是多选择南线而行。秦汉以来,关陇大道上驼马不停,商旅不歇,“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描述的就是这条官道繁盛时的景象。关陇大道开辟于西汉初期,从西安到陇县后,经固关、大震关、安戎关、付汗坪分岔上老爷岭,再经恭门直指陇城,或从恭门沿樊河到达清水,或由马鹿向南经长宁驿至清水,再到天水。我为了寻找从恭门镇沿樊河到清水的那段埋没的古道,去年端午节开始,利用周末从老家左侧的樊河口起步,断断续续,背包徒步逆流而上,直至麦收结束,才在道保石梁山顶找到了樊河的源头,顺便到秦家塬,拐到桃园参览了马家塬古战国墓遗址,两次从恭门镇翻山梁到河峪村,见到了专为记述汉阳太守刘福主持修复陇道而刻就的一通汉代摩崖石刻《河峪颂》,并顺河峪走进关山深处的羊肚子滩。为了探访公路改道后撇下的老爷岭和固关,曾穿过关山收场专去了一趟固关,从固关行至大震关。大震关前有两道峡谷,一条通秦家塬,一条通老爷岭,通往老爷岭的凤陇公路前身为汉代古道,当地人称马道。我在林中找到了一段遗留的古道,这段古道宽仅三米,多以釆自就近河谷中的卵石补砌,在峡谷内主要沿河岸台地而行,然后在接近山脊时盘旋而上,巧妙地将一些小溪冲击掌面连接起来,在转弯处和塬头形成了多处宽敞处,即今天的错车道。石道间古树盘根,冰草塞缝,排水应该十分利索,经上千年几百年而不塌不陷,可谓优质工程也!老爷岭海拔高度2428米,虽比关山主峰矮了38米,但这里夏天也凉如深秋,站在山梁上叫人一阵阵发抖。岭上有座小庙就叫“老爷庙”,古道就是从庙门前经过。山顶也是一面阔大无沿的草场,草如贴皮短发,托举出“老爷”的妩媚曲线,草花遍野,起伏如浪,马一群,牦牛一群,羊几群,看不见牧人。听说春草一发青山民就将牧畜赶到这里一丢,再不管不顾了,待到大雪封山前接它们回村圈养。现在牛羊价格奇涨,山民已经开始轮流派人骑摩托每五六天巡山一次,检查它们是否掉膘和繁衍情况。有些老年人干脆在山坡上搭庵房住下来与牲畜厮守在一起,他们在庵房旁侧用枯树柯枝围护成圈栏,早开晚合,用着人畜之间互懂的简单语言。白天牛羊吃草时放牧者在干啥来?或挖药材,或漫花儿:“上去个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对牡丹……”,或选择一棵僻远处的白杨、松树,悄悄沿地皮砍上几刀,进行环剥,静等一两个月,它们完全枯死,林场也无法追究某一山民的责任。我在庵房找到一位山民时,他就蹲在地上依靠一把砍刀,来制造一个天然的小矮凳。凳面是松木居中劈开后的一个截面,凳腿也是松木自生的四条斜杈。我坐了坐,很稳当,他说在马鹿山货集上能卖50元钱。

我阅读大量有关书写关山、记录旅人心史的文字后发现,关山,这座从入口精细到出口管理的山林,一座在文学词章中由实转虚,逐渐演绎成一个形而上的文化符号和书写名词的山林,它的万千气象,它的小桥流水,它的草场丰茂和牛羊广披,都丝毫难以冲淡“哀愁的行旅”、“难越的关山”这一雷同的忧伤。千百年来,说关山、写关山、画关山、吟唱关山成了一种延续不衰的主题,各种体裁作品枚不胜举。张衡、卢照邻、岑参、张藉、李白、杜甫、王维、李贺、白居易、关仝(五代画家)、苏东坡、柳永、陆游、曹雪芹、纳兰容若、宋琬、毛泽东、刘文会(作曲者)等等,都留下了有关关山的诗词音画,但总色调是阴郁的,忧伤的。魏晋民歌《陇头吟》“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与后来唐人陈子昂“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可谓最为孤绝、最能催泪的姊妹篇章。以此基调为前奏,后面的关山诗词和陇头流水一样,几乎个个流离失所,飘然旷野。如卢照邻“陇坂高无极,征人一望乡。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李白“肠断非关陇头水,泪下不为雍门琴”,杜甫“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苏轼“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徐庸的“莫说关山行役苦,看图徐自起咨嗟”,宋琬的“拔地千盘深黑,插天一线青冥。行旅远从鱼贯入,樵牧深穿虎穴行,高高秋月明,半紫半红山树,如歌如哭泉声”……野花芳草,寂寞关山道,关山道上的文化苦旅,让文人这么一搅和,简直成了一条哭路!为一究其然,在考察关山的过程中,我带着童趣,选关山道几处溪流进行录音,带回来请几位音乐人一起品听,他们说,哗啦啦,哗啦啦,叮铃铃,叮铃铃,咕咚咕咚,哈哈,咕咚咕咚,都不是愁音呀,这到底是为什么,让陇头流水一直“污名”化,哀哀哭啼千年?除了一群文人骚客、戍边求功名的武士、或流放之人,离开富庶平坦的关中平原,一下子要翻山越岭进入贫瘠荒凉之域,听到春风不度玉门关啦,西出阳关无故人啦,造成心中落差太大的主观原因外,也有受役遣之驱或生活所迫而舍乡离亲之不情愿的情感因素,加上关山道确实曲折艰辛的客观原因,之外笔者认为还有一个原因,即关山的堵口、卡口效应而带出的管理方面的副作用不用小觑。在这条官道上,“冠盖之所辐辏,牌符之所往来,马不得停蹄,夫不遑息肩。”为防经此道流配案犯逃脱,由驿站负责每个案犯配四名杠夫接送,用栅兜锁锢,一驿又一驿,百里山道,一步一顿,需五至六日才能走完,可见酷严戒律之苛。由于管理机构庞大,驿务繁重,官需民养,于是,关道驿站巧设名目,占用山民田地,或盘剥路人钱资也属正常之举。这种设卡圈围意识在关山的常期存在,就像今日公路上设置的测速、测重、电子监控、检疫、林检等太多太滥的机构和设施,而防不胜防,引起的民怨民哀一样,古往今来,关山道上行旅总是提心掉胆,担心哪一环节不顺,就过不了关。由于重重山峦,重重关卡,草地之马不能在这里尽情撒欢,牛羊时刻担心屠刀而不能欢快地吃草,鸟雀不能尽情鸣叫,溪水跌进深潭里,呜呜半天冒不出头来,焉能不哭不喊不叫?倒是高天之上的日升月明和云卷云舒,成了关山道上常能仰望见的唯一的无约束之物,以“关山月”为题的曲谱、诗咏、画作,倒是有一种碧阔净明的圣洁之境,与苦涩的行旅形成鲜明的互补,短笛悠悠,琵琶半掩,脚步婀娜,梦一般的意境成为各艺术门类贪恋不舍的主题。

现在的关山道,虽已不是一条秦陇之间的必行大道,但由于较好地保留了暖温带林草风貌及层恋起伏的立体山形,确属一处完全可与中欧阿尔卑斯山的林草景观相媲美的游览胜地。但由于旅游资源的条块分割,一条附身于古丝绸之路上的省级公路,一夜之间演变成一家旅游集团的私路。我坐的车在这里层层盘询,道道查验,后来我干脆投诉,反映到宝鸡交通局和陕西省委那儿,没有应答。2020年“五一”,我又从长宁驿走了一趟,道路依然设障,查验身份证,测量体温,验健康码、填表登记后,终于又获得一张红色的车辆通行证,限时1.5小时,超时按门票(60元)3倍补票。过关山期间,草原上正在举办国际风筝节,请来乡间的马戏班子进行社火表演,我停车拍了几张相片,谁知景区范围已沿伸到“秋菊打官司”拍摄地之外,东、西景门间有百里之遥,果然超时要补票。为避免争持不下,只得掏钱买路。

这次过了关山,我专赴宝鸡一趟,看了一回姨奶奶。姨奶奶是我奶奶的小妹,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别家舍子,翻过关山在卧龙寺附近重新嫁人,总算躲过了一场世纪饥荒,但愈到晚年,她的乡愁日益沉重无处安放。姨奶奶一样的经历在甘肃境内最少几千人之多,她年龄已过八十,这一群翻关山逃荒的妇女已在世不多了。上一辈拿着镰刀翻关山的麦客们老得追不上收割机了,陇县那边的皮影戏班也面临无人承继和观众消失的窘境与尴尬。他们低伏在关山道上的群体命运,肯定不会记入正史,唯有我在记述关山道时,给他们勾勒些小脚印罢了。

作者简介:

苏敏,男,上世纪七十代生于清水县农村,多年读书习诗写散文,先后在县区、景区、市区工作,有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文学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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