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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潇|甘肃罐罐茶

仙岭渔父 仙岭渔父 . 发布于 2022-05-25 23:57:55 1654 浏览

是人都会渴。渴了就要喝。神仙渴了,就喝琼浆玉液;清朝的皇帝渴了,就喝鹿血;以前的四川富翁刘文彩渴了,就喝人奶;现在的城里人渴了,就喝矿泉水……可是,甘肃人要是渴了,有时就直接喝一气山泉里的凉水,然后嘴一抹,又去山坡上割苜蓿。


夏天,打麦天气,甘肃人在烈日下碾场甩连枷,汗如雨下之后,就渴了,这时候,他们常常就喝一种自制的常备饮料——滚水。

制作滚水的原料,或是炒揪树叶,或是炒焦的麦粒——最好是瘪小麦,瘪了的小麦入水后会浮在水面上,所以又称浮小麦。老人们说,喝浮小麦滚水,能解渴,也能止汗。

也有人把大香和小茴香炒熟了,用开水一冲,这种滚水,据说能开窍明目。

最简易的滚水,就是把一块馍馍烧焦了,然后扔进瓦罐的沸水里,滋啦一声,焦馍沉入水底,香气飘出水面。人们举起瓦罐,美美地喝一气滚水,心里顿时会感觉一凉,全身为之痛快舒坦。

如果说喝滚水是甘肃人忙碌中的“快饮”,则喝茶就是甘肃人相对悠闲时的“慢品”了。

 

土黄骡子驮缸哩你唱歌我给你帮腔哩我有心和你对着唱嗓子塞着对不上嗓子塞了茶喝上你把我南路的腔拉上

 

这首甘肃民歌,唱出了喝茶之好:好就好在能让塞了的嗓子恢复歌唱!“四姐成(嫁)给了财东家,她会享福品香茶。”是的,在甘肃人的心目中,喝茶,从来就是一种生活的享受与幸福。

但是甘肃人喝茶的历史却并不久远。清人张元昇《度陇杂咏》诗云:“寂寞经荒县,萧条只几家。边云迷古堞,嶂月冷清笳。小市都无米,居民不解茶。破檐门不设,愁杀晓风斜。”他写的应该就是当时——想起来是多么遥远啊——甘肃一带的真实景象。这个江南书生,踏入和江南风光天地不同别是一个世界的甘肃陇中,觉得自己几乎是“落荒而走”。在他这种未出阳关先已满目苍凉的感受中,最让他不能适应的,有两样:一,食则无米。二,饮则无茶。

饮则无茶——这里的茶专指出产于南方的茶叶——的历史,在甘肃是十分漫长的。有一种事实可为反证:在七十年代,甘肃人仍然大量饮用着自己做的“土茶”。比如《定西县志》就记载道:“农家于果树落叶时,采集樱桃、楸子、红白檎、苹果等树叶,经熬晒,制成茶叶,供平时饮用。”所以,严格地说,这不能叫作茶。

好多年前,甘肃人还喝一种极为劣质的茶,这种茶叫作“面面茶”。面面茶其实是不能叫作茶叶的,甚至也不能叫它面面茶,最准确的称呼,应该是“黑土”。过去进过磨房的人,也许对磨房里地上、墙上的白色积尘有所记忆,如果那可以叫作“白土”,则我想茶叶作坊里地上墙上的黑色积尘,就是“黑土”。然而,就在1980年以前,在陇原上下,还有很多人仍然在饮用这种实在不能称之为茶的茶,只因为它便宜。

时光飞转,到了人民生活蒸蒸日上的现在,这食则无米饮则无茶的历史早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几年前,陕西作家贾平凹驾临甘肃通渭县,对通渭人的“茶生活”有过这样的描写:“通渭不产茶叶,窖水也不甘甜,虽然熬茶的火盆和茶具极其精致,熬出的茶都是黑红色,糊状的,能吊出线,而且就那么半杯。这种茶立即能止渴和提起神来,既节约了水又维系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贾公所描写的,就是甘肃人几乎人人能解的所谓“罐罐茶”。

南方人喝茶,喜欢追求一个雅字,所以我们常常会从影视上看到那些装模作样的“茶动作”:轻轻端起,轻轻吸一口,咂一咂嘴,轻轻放下……南方人泡上一杯清茶,眼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了身躯,鼻吸着淡淡的茶香,觉得有淡淡的芬芳从心肺穿过,然后被温润美妙的感觉所包围听风吹也听雨落,想过去也想明朝……于是便想去写诗了。然而甘肃人不喜欢这样喝茶。甘肃人喜欢喝罐罐茶。在甘肃,如果有亲戚朋友到自己的家里来,主人必先摆一个梨木小方桌,必先忙着把茶炉子生着。炖罐罐茶的小炉子,随时代的不同而不同,以前多用木柴,所以是泥炉子,所谓红泥小茶炉者是也。主人不时要低下头去用嘴把火吹亮,眼睛被烟得流泪,屋顶也往往被熏得乌黑;有了煤油以后,人们就改用为煤油炉,灯芯子可大可小,方便极了,缺点却是煤油燃烧时有一种味道,往往会影响了茶的清香;通电之后慢慢就使用电炉子,干净,方便,也没有异味,但炉丝常常会断,会打断了人们的兴致。现在,甘肃的好多地方都开始使用沼气,于是也开始用沼气炖茶。小小的一朵蓝色火苗,正好干净利落地煮茶,既卫生,又方便,且安全。炉子上坐着的,自然就是煮茶的小沙罐了。




甘肃人把喝罐罐茶形象地叫作“捣罐罐茶”。一边“捣”着,一边谝着,这谝就不再是“干谝”了,这谝就特别地有滋有味了。谝,四川人叫摆龙门阵,北京人叫侃,东北人叫唠嗑,书上叫聊天,甘肃人叫“谝椽”:吃喝嫖赌官,上下五千年,无所不聊,不所不谝。而一边谝,一边捣罐罐茶,则水陆并进,为谝之佳境。这样的谝,又叫“搞闲”,其实就是在一起说一些闲话。人生常讲正儿八经的话,如领导之开会,如教授之做报告,太累,太没意思,有意思的其实正是说闲话。贾平凹有时候会把一些秘密向人们免费赠送,比如他曾说:“研读许多经典,发现了他们共同的秘密:会说闲话。闲话说得好,味就出来了。”语言之味,是什么味?贾平凹在同一篇文章里提到了一个很土但很准的词:“筋”!这是陕西人形容最好吃的面条的一个词。这个词,有的地方说成了“劲”,比如好劲道方便面。在甘肃,就叫“有筋桥”,就是耐嚼。而闲话,是最耐品最耐嚼的一种话。说闲话的时候,最好的佐喉之物,就是茶,就是罐罐茶。


平常莫过于一杯凉水,一撮茶叶,一只或易拉罐或瓷缸或砂制的罐罐,一炉小火,而奢侈与隆重亦莫过之。一个人捣罐罐茶,是一个人的盛典;两个人捣罐罐茶,是两个人的盛典;七个人八个人在一起捣罐罐茶,这时候,这场面,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小村庄的盛典!

罐罐茶可是苦苦的茶哇,但人们喝的也正是那一口苦,人们需要的也正是那一口涩。几口苦茶下去,馋解渴亦解,怀舒情也舒,什么心中块垒,什么麻搭疙瘩,什么挫折打击,什么辛酸难过,都被这几口苦茶给冲走了、淡化了、融解了、淹没了。放下茶杯,低垂的眼皮抬了起来,四散的目光聚了起来,无力的胳膊雄壮了起来……沿着苦茶荡涤的通路,曾经迷失的精气神又一次如夏季的河水般充满了内心与血脉。这时看天,不再昏暗;听鸟,鸟语啁啾;望世界,世界明丽温暖,宛然美好人间。喝惯了这样的罐罐茶,再喝纸杯子里的泡茶,简单什么味道也没有——那叫什么喝茶!

现在,人们的生活条件大为改善,待客的食物也日渐丰富,香烟、酒、点心、时新水果等也不鲜见,但是,人们还是习惯上要炖一炖罐罐茶,说一说话,聊一聊天,然后才饮酒吃菜,最后才吃饭。

在甘肃,罐罐茶已经成了一种文化。有人这样说:“他们喝罐罐茶,绝不是为了消闲,而是为了保证一天的劳作对水的需要,他们用那样小的茶盅,也绝不是追求雅致,而是在表达潜意识中对水的珍惜;他们追求茶的苦味,因为耐不得茶味之苦也就耐不得劳作之苦。从这个意义上说,罐罐茶就是他们对人生理解的物化,他们的情感都通过罐罐茶的‘茶道’而得以诠释,如果你想了解旱作文化和生活于这个文化圈内之人,尽可于罐罐茶中品味。”他说得太好了,他一定是个会喝罐罐茶的甘肃人。

                          (《丝绸之路》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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