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君彬|夏夜里的打麦场

当三三两两的蝙蝠抖动着黑色的肉翅，沿一处废弃的猪舍瓦缝里相继飞出的时候，晚霞正在收敛它最后一丝金色，跳动的繁星和逐光的蚊蛾，是黑暗的先行者，它们把夜的画轴慢慢铺开。这是一个小麦收割季节的夏夜。

对于抢收小麦的庄里人，夜里劳作，是“割麦季”特有的一种习惯。夜幕垂下，燥热逐渐消退，清凉的夜风吹漾着整个麦场，此时，最适合在麦场里码麦垛。白天，庄里人在麦田里收割，他们把割下的小麦扎成百千个麦捆子，再用扁担分几十次把这些麦捆子一路挑到麦场里，吃过晚饭，麦场里人头攒动，白天挑来的麦捆子经过双手的巧妙堆积，码成了像山一样的麦垛。但也有些麦捆子并没有被码起来，而如同棋子般布列在麦场的某个角落，那些可能是预留的种子。麦场很大，能同时容纳近十来户人家的麦垛，麦垛依次码在麦场边缘地带，麦场中央位置是腾空的，用于打场晒粮。今夜此时，庄里人已陆陆续续的离开了麦场。

望着麦场里的麦垛，父亲好像记起了什么，他拿起一根两头削尖的扁担，一边让我在麦场里等待，一边大踏步的赶去了麦地，还有十几个麦捆子没挑来呢！父亲的此举令我有点困惑，明天不是有的是时间么？但瞬间闪现的传闻又令我恍然大悟。听庄里人说，明天，乡政府会派一辆大型脱粒机来我们村脱麦子，说是要实现农业的现代化，麦场上的这些麦垛，到时会被这台机器所吞噬，而后吐出一颗颗饱满坚实的麦粒。我期待这台机器的到来，我要目睹这个庞然大物如何将麦粒与茎干分离，如何在一天时间里吃掉如此多的麦垛。除此，我期待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机器代替人力，其实我早已厌倦了父亲手扎的那两把榆木条连枷。每天正午，烈日当头，我们一家人忍着炎热，把先前码好的麦垛拆解，然后将小麦平摊在麦场上，双手握着连枷把儿，翻转着榆木条“啪吃啪吃”的来回拍打，持续翻打七八天，才能让所有的小麦脱壳。这种古老的打场方式至今还在使用，并且父亲已全部教会了我。但父亲的担忧并不此，据说这台机器明天在麦场里只“服役”一天时间，所以父亲要再加劲，赶在机器到来之前码完全部的麦捆子。等待的焦躁使我对小麦有了恨意，为什么你让父亲在漆黑的夜晚至今不归、且要饱受劳作之苦？

蝙蝠不时在头顶上划过，发出“吱吱”的叫声。忽然想起了父亲讲过一个关于蝙蝠的故事：有个走夜路的书生，看见一只蝙蝠在夜空中寻食，他顿生好奇，脱掉鞋子扔打，黑暗中，他穿反了鞋子，再抬头看那蝙蝠时，已然变成了一个披着长发的飞鬼。蝙蝠和飞鬼，融在黑暗安静的麦场上，格外令人发瘆。这是麦场留给我的另一处印记，它深深地让我懂得一切好的、坏的、自然的心态，决定了蝙蝠和飞鬼的互变。

隐约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我顿生喜悦，寻声而去，他正挑着一大捆麦子，吃力的朝麦场走来。夜晚凉风习习，他却满头大汗，湿透的衣服黏乎乎的贴在他身上，令他呼吸急促，显得格外迟钝。放下担子，父亲抹了一把汗，我赶紧端上一瓢水，他美美的喝了一口。

父亲是个恨活儿的人，他没有着急回家，而是把挑来的十几个麦捆子码成了一小麦垛。他是个码麦垛的能手，码的麦垛既好看又结实。码麦垛时，他先挑一些粗短的麦捆子，攒在麦垛中央，这叫“装心”，为的是让麦垛基础牢实，防止松垮，然后挑些稍长的麦捆子，一层层围绕着“心”叠加而上直到收顶，收顶时，再挑些修长的麦捆子，做个大盖头，像篷布一样盖住即可。这样码的麦垛坚实，通风散热，不易发霉，还能利水防潮，不会让小麦在阴雨天生芽。干完活后，我们稍作休息，父亲靠在麦垛上吸着烟，我则依偎在他怀里仰望夜空。

夜空很迷人，夜风很清凉。昆虫在手电筒的微光下兴奋的飞舞，蝙蝠还在空中觅食，庄里人早已入睡。我们也该休息了。梦里，麦场异常热闹，殷勤等候的那台脱粒机如约而至，拍打小麦的响声陶醉了麦场，陶醉了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