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怀念我的祖母
祖母是第一个让我真实感知到死亡的人。
祖母去世时85岁,算是寿终正寝。走的那一天,很安详。
那天傍晚,已经许久没有怎么吃饭的祖母静静躺着,像是睡着了。母亲和姑姑准备着寿衣,我在旁边定定地看着祖母,想叫醒她,但我没有。我看到她眼角慢慢滑落了的一滴泪水。十年后的今天,那滴泪水在我脑海里依然清晰,就像我的每次思念都似一次洗涤一样,记忆从未蒙尘。
突然,听到有人说,赶紧穿衣服,随后我被拉到一旁,我想唤,被制止了,我想哭,也被制止了,当时感觉到的并不是痛,而是像被一个大木棒击中一样,晕晕乎乎、昏昏沉沉,心里像压了千斤的铁锤,唤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也不记得祖母的衣服是被怎样穿上的,又是怎样从床上移到冰棺里的。
大约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停当了,相邻的长辈来唤我,让我在灵前哭,我听到姑姑撕心裂肺的哭声,但我哭不出来,心里像被掏空了,浑身的直觉也被四分五裂,我找不到眼泪,也没有哭声,只觉得嗓子眼特别难受,看着奶奶就那么睡着,所有人都在忙着。很多人都说,老人没有受痛苦,寿终正寝,是喜事。但我心里很难过,真的很难过,难过到躲了起来。
祖母入殡的前一天晚上,我终于哭了,号啕大哭,我跪在奶奶的脚底下,悲从中来,大脑有种供血不足的疼,心像被瘴气塞满了,我急需一场痛哭赶走这难捱的感觉,我不知道哭了多久, 周围人都在劝我,直到我哭的没有力气了,才被拉走,那一天晚上,我睡着了,睡得很沉。
出殡那天,下起了小雪,远山被雪覆盖着,白白的一片,近处也落了雪,只是比较少。出殡时乡亲们几乎都来了,队伍浩浩荡荡, 我走在队伍里,看着洁白的孝衣和漫天的雪,我想,这算是圣洁的离世吧。
跪在坟前,我看着棺木被缓缓放下,黄土被慢慢堆起,我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祖母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压抑向我扑来,像是天突然破了一个大窟窿,掉了下来,重重的压到我的背上,我被这种感觉压得快要窒息。听到有人说,孝子哭,我又哭不出来了,我难受、嗓子眼疼,但我就是哭不出来,十年来,我一直因我在坟前没有哭而遗憾和难过。
后来,我才发现,一个人真正的离世,不是死亡那一刻,而是那些所有与她相关的东西从你身边慢慢地被抽离,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的,但就是没有了。
祖母有一个柜子,不让我们动,里面全是叠的异常整齐的衣服,祖母的衣服全是旧式右纫大襟样式,白色的、月白色的、藏青色的、黑色的,每个颜色一摞,有一种质朴的美感。这些衣服都是一个老裁缝做的,那个老裁缝去世后,祖母几乎再没有添过衣服,我们买的衣服,她都不满意,都不怎么喜欢穿,但没有人再缝旧式衣服,也没有地方再能买到旧式衣服。而那个柜子,因为装了祖母的衣服,像是从旧时光里穿越而来一样,有几分端庄、有几分肃穆、有几分神秘,那是一种你很想摸到一个久远的故事,但怎样都摸不真实,由此而产生的一种无以言说的距离感。我们小时候会偷偷打开祖母的柜子,拿出白色的衣服,穿在身上扮演“白娘子”,那是段闪着光的童年。
直到祖母去世后的某一天,我发现祖母柜子里的衣服都不见了,母亲说人去世后,东西都是要跟着她去的,那一刻,我才感觉到蚀骨灼心的痛,像有人拿着刀从心脏上剜一样,巨大的痛感遍及全身,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扑簌簌的流,我才恍然惊觉,真正的失去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她没有远行,她是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后来,有关祖母的东子一件件不见了,剩下的只有那个空空的,没有灵魂的柜子。
那时,我认为,死亡就是不断的消失,从身体到物品,一件一件,一样一样的消失。直到后来看了电影《寻梦环游记》,让我对死亡与爱有了重新的认识。“在爱的记忆消失前,请记住我” 是电影的主题,它在说,死亡是可怕的,但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是遗忘。
又一次,我读到大卫·伊格曼《生命的清单》中的一段话: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悄然离去;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真正的死去,整个宇宙都不再和你有关,从此以后不会有人知道,你来过。
这部电影以及这段话让我感觉,只要我牢牢的记得,祖母就不曾离去,于是,我总会刻意不刻意地想起祖母,我希望她能感知到我的思念,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在我身边,在我失恋的时候,在我恋爱的时候,在我结婚的时候,在我生小孩的时候,甚至在我加班工作的时候,她都在我身边,像以前那样,慈祥的看着我。因为,我常常在祖母的注视里。
记得大学暑假一天的傍晚,我坐在院子里的杏树下看托尔斯泰的《复活》,头一抬看到坐在屋檐下的祖母,她穿着她最喜欢的月白色衬衫静静的坐在板凳上看着我,银白色的头发从黑色的帽子边缘露出来,慈祥的皱纹里绽放着慈祥的笑容,盛放着慈爱的目光,那个画面真的很美。我一直说,祖母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位清秀女子。
还有一次,我拿着自己买的第一管口红在镜子前认真涂抹,等我抿着嘴转身的时候,祖母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她笑嘻嘻地说:“还会抹口红了啊!”语气里面有宠溺,还有一种看着一个孩子不经意间长大了的不可思议。我冲上去亲吻祖母,祖母脸上瞬间印出了红红的嘴唇,然后,我们都笑了。
还有很多很多次,在我不经意的回头间,看到祖母注视着我的目光,在她的目光里,我总会有一种细软而绵密的安全感,像躺在洁白的棉花堆里,软软绵绵的,很温暖、很舒服、很放松。
一位出生于富农家,被裹过脚的旧式女子,十几岁便嫁入地主家,一辈子生养了六个儿女,经历了一贫如洗和流年饥荒,依然善良豁达、慷慨悲悯。在不得不低眉顺眼、逆来顺受中养成了一种体面的生活方式,即使在最困顿,甚至在晚年行动不便的时候,依然要把头发梳成辫子盘起来,再戴上帽子,依然要洗脸刷牙、穿着整洁干净。她让我知道,人的体面一定是自己给的,不论遇到怎样的事情,都要体体面面,干干净净的去应对。
乔木,原名杜旭娇,一个宝妈,在体制内工作,从小喜欢文学,喜欢在文字里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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