霭霭白云 一如往昔
悠悠青山 依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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缑芳宜/护心伞

天水徐翔 天水徐翔 . 发布于 2023-11-24 16:13:32 67 浏览

正是三九天气,城里的一切灰塌塌的,冷兮兮的。近几年冬天少雪,高高低低的房子和有叶没叶的树木都像戴了一顶土帽帽,似乎手指轻轻一弹,就会掉下土渣来。禹河每时每刻都在用自己的身体铺就着秦源市的城市化道路,河水瘦得像细麻绳,眼看就要断线了。河滩到处烂糟糟的,但淘沙的机器日夜响个不停,每分每秒都在给老板们创造着财富。以前平整细腻而又草叶滋润的河滩被挖得千疮百孔,就像一个女人,本来健康水嫩,可那些人为争夺她的好处,就把她撕扯掏挖得不成样子了。家住禹河岸边,一边为秦源市的城市化的大力推进欣喜着,一边又为日渐消瘦的禹河惋惜着。天天被西风吹起的禹河沙尘迷离着眼睛,加上天冷,心也渐渐僵硬麻目了,往楼房里一钻,外面的世事纷扰也懒得提就了。

然而有些事,不是想不提就能不提的。这不,事来了。

这天,天时未晚,窗外已渐暗,西风夹着雪粒呼呼地刮着,隔着窗玻璃都能听见呜呜声。

“当当当,”有人敲门。“小方在家吗?”

“哦,在哩——是王嫂吧?”一听声音,我猜定是王嫂。大冷的天,王嫂突然来访,不会有啥事吧?我走过去开门,心里不禁纳闷。王嫂是个热心人。但她是我们的“新闻广播员”,但凡小区邻里的大情小事,她总是第一个知道,也总是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开来。

“你最近见到梅儿没,我听说......”王嫂一进门就问梅儿,但她又没把话说全乎,有点藏着掖着的。我心里打起了鼓:不对,这不是她的风格。一定是有消息拿不准,才试探我知不知道。那她到底听说了什么呢,与梅儿有关吗?

我等王嫂继续追问,可她接下去的话变了:“这禹河滩的风啊,鬼哭狼嚎的。从秦源市一路走来都把人给吹透了。诶,人这一辈子,难啊。我啥时候能住上这暖融融的房子!”

王嫂的话变换了主题,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但她刚进门所问之事还悬在我的心里,就忍不住问:“王嫂,你听说啥了,与梅儿有关吗?”

“——没啥事,好久没见她了,想问问她好着没。你没见她就算了……”王嫂说着话用眼神试探我,欲说未说。 

说实话,我知道梅儿一些近况,但不能说给王嫂。王嫂是好人,但她的嘴就像她的腿,走路快,传递消息也快。说不定今天我俩说过的话,明天就传遍满世界了。刚才不是说到房子吗,我就安慰她说:“你家俩娃眼看着就要大学毕业了,毕业上班了就能挣钱。急啥哩,娃娃们挣了钱,加上你们老两口攒一些,就等着享福吧。买大房子那就是早早晚晚的事。”我一边给王嫂递茶,一边和她拉起了家常。

“唉!这年头,靠我们老两口攒啊?那真是吃大豌豆——攒屁哩。再说了,娃娃们上完学、紧接着就业、结婚、生孩子,事还多着哩。哪轮得上给我俩老的享福!早着哩......”

“不,你那两娃那么优秀,又那么懂事孝顺,以后你不愁你俩没大房子住、没福享!”

王嫂还是一个劲地摇头:“这年头,光优秀、懂事顶啥用啊!得有钱,得靠钱往前夯啊。王山的女儿不是到市卫校去上班了吗,听说送了十万;李大头那傻小子也去那个局工作了,据说是十五万。我哪有那么多钱给娃跑工作啊。哦,对了——梅儿——她?听说她就住在这个小区,你见过她吗?”

冷不丁地,王嫂的话题又转到梅儿,我的思维不得不紧跟着王嫂也转了回来。难道她今天真有“新闻”,而且一定跟梅儿有关。不然,她怎么又把话题转了回来了呢。

王嫂是我多年前的邻居,去年又搬到我们小区附近住着。前些年,她经见了梅儿的手艺和为人,才把梅儿介绍给我认识的。后来我们都听说了梅儿的一些遭遇,都一直牵挂着她。可是,今天王嫂怎么就绕不开她呢?难道梅儿另有事?

 “王嫂,你到底听说什么了?神神叨叨的,放不下又不想说。你今天到底怎么啦?”我又忍不住反问道。

“哎呀!我听说她家新房就在这个小区……最近你到底见到她了没? 

“是啊。她是住这儿已经一年多了。偶尔我在院子里碰着她,看样子她很忙。不过她很精神,对人还是笑笑的,还是很美丽的样子……”关于梅儿最近又要离婚的事,我也听到过一些,但都不确切。我不想当王嫂面说这些事。

“哦,这就好,难得她有今天的好日子,可怎么……”她还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咚、咚、咚”,正说着,又有人来了,敲门声有点低沉微弱。

我起身开了门。天哪,秦源市这地方真邪门,说曹操曹操就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梅儿。梅儿已经好久都没找过我了。今天这么巧!

梅儿还是笑笑的,问了我好,就问王嫂好。

王嫂急急地刚要问梅儿,她的手机响了。王嫂冲我们一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骂道:“死老汉。我们刚说梅儿哩,她就来了。正要和她说说话哩,你就来电话了。等一会儿,我就回家去……”说着就挂断了手机。

“呵,梅儿,最近还好吧?好久都不见你了。看看,出落得越发心疼了。啧啧,真好,真好……”王嫂一挂断手机就站起来上上下下打量梅儿,夸赞她,说她好。可好话刚说了一半,王嫂又脸色沉静下来问道:“——梅,梅儿,你还好吧?”

“哦,王嫂。我好着哩。好久不见,你也好吧!”梅儿答应着,也问她好。

“好,好,就是和死老汉经常吵架。不过,也没多大事,就是吵吵嚷嚷,老百姓平常过日子,不就是吵吵嚷嚷嘛。没事的,梅儿!”

“就是的,王嫂,平常过日子吵吵没事。”

 正说着,王嫂的手机再次响起。王嫂急急忙忙又掏出手机,接了电话就骂:“死老汉,让你等等,你就急死了,急啥急?”骂了两句,王嫂又挂断手机把它装进上衣口袋里。

 “王嫂,家里有事吧?”我担心王嫂又要和老头子吵架,就问她。

 “那我先回去了,以后见面再聊。真是的,讨厌死了!死老汉……”

  王嫂一肚子的不愿意,但老公叫她两次,她就走了。

  送走了王嫂,我和梅儿又重新坐了下来。这时,我才发现,梅儿显然有些疲惫,端着热水杯的手微微发抖。我不由得一惊,怎么啦?难道……我用疑惑的目光又去关注她。梅儿把头埋得很低,两肩在抽搐。

    梅儿哭了。

    窗外的风还在呜呜地刮着,天阴得更重了,似乎就要下雪了。我感觉房里有点冷,赶紧给梅儿披了一件我的外衣说:“外面很冷,房里也不太暖和,小心感冒了。”梅儿没有说话,默默地抬起头,顺手从茶几的抽纸盒抽出纸去擦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紧挨着她坐了。过了好一阵,我试探着问:“他又打你了?”

她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说:“难道真像她说的,头盅不酽到底薄吗?”我本来不信的,可事实......

“你是聪明人,怎么能信那乌七八糟的话呢。人活一世,总有沟沟坎坎的。不要胡思乱想。实在过不下去,就......”

“我都离了三次了,再离婚让人笑话......”梅儿说不下去了,我一时也无从劝慰了。

二 

梅儿的第三任丈夫赵锡文医生平日里不吸烟,他吸烟准是心情不好。可那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下午他领了全市的“五一劳动奖”,心情很不错的。梅儿本想趁此机会想再试着和他谈谈看病的事,可没想到晚上又闹开了。

从市里回来,梅儿在卧室歇着,赵锡文坐客厅看新闻。突然,一股烟幽幽地飘了进来。梅儿爬起身,朝客厅面看了一眼,看到那边已烟雾弥漫,而且大团的烟正往这卧室涌了进来。梅儿觉着不对,就赶紧下床来到客厅。

茶几的四边上密密地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已经点着的香烟,每一根香烟都向上升起一股青烟。这些烟升到一定高度,汇成粗壮的一股继续升腾,到达天花板顶部又慢慢弥散了开来,把整个客厅弄得云遮雾罩。透过漫开的烟幕,梅儿看到赵锡文正和衣躺在沙发上嘴巴一张一翕,看不清是在吐烟还是在吸烟。梅儿朝四周扫了一眼,餐厅、阳台都充满了烟雾,厨房和阳台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梅儿快步过去打开了所有的门窗,烟雾朝外涌去。

“锡文,锡文,你怎么了?”开了门窗以后,梅儿转身朝赵锡文奔过去。她走到沙发跟前,蹲下身来拉了拉赵锡文的手。梅儿觉着他的手热乎乎的,又凑近他的脸关切地问到:“锡文,你没事吧?”赵锡文没有出声,只是使劲捏了一下梅儿的手。梅儿觉得他没事,才拿过烟灰缸一根一根地把烟头研灭。但是,那么多香烟燃势正旺,烟冒得正凶。梅儿被烟呛得连连咳嗽,她看了一眼赵锡文,他依然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在沙发上窝着,又像神仙一样眯着眼睛,张大嘴巴吞云吐雾。梅儿心想得先把这些正在冒烟的烟头灭掉,就赶紧去卫生间端来了一盆水,把茶几上所有的烟头都用抹布抹进了水盆里。梅儿打扫完所有的烟头之后,看着还在吐烟的赵锡文,无力地瘫坐在了木地板上哭了。

 听到梅儿的哭声,赵锡文没有说话,直直地从沙发上坐起身子,又径直地走到梅儿面前,慢慢地蹲下身,两眼紧盯着梅儿的泪眼。他抬起右手用食指横着轻轻刮去梅儿脸上的泪水,又轻轻地说:“我的宝贝,惠儿,你还在啊!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走远了,你不爱我了。原来你还在啊!宝贝,来抱抱,抱——抱——我——”说着就顺势搂住了梅儿。

梅儿吓得直往后躲,但还是被他紧紧地搂住了。这时,梅儿知道他又犯病了。梅儿想唤醒他,就叫到:“锡文,我是梅儿。你醒醒,我是梅儿。惠儿已经走了了好多年了,小轩都已上高中了。你醒醒,我们好好地给你看病,好好过日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我!”

“病?我哪有病啊?谁说我有病啊?惠儿,你要相信我。我没病,我没在外面胡闹,你要相信我。我想你,想你啊。这么长时间了,你都不要我碰你,你怕我染上了病。其实我没病,丹丹也没病。我只和她有过一两次,我没病,真的没病!惠儿,你要相信我,我真没病。我是爱你的,我哪会染上病啊?来,抱,我抱你,抱你上床去。地上太凉了,我们上床去,我要好好地爱你,好好地爱你。”

说着,赵锡文就紧紧抱起了梅儿往卧室走。梅儿挣不开,只好让他抱着走。走到卧室,赵锡文轻轻地把梅儿放在床中央,又轻轻地吻了她的脸,又把她的衣裤轻轻解开。嘴里还喃喃地说:“轻轻地,我就像以前一样轻轻地爱你!”随后赵锡文有条不紊地解开并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轻轻地伏了过来。此时,梅儿想:“赵锡文确实处于幻想境界了,把我当成了他的前妻惠儿。如果真能用这种方式唤醒赵锡文的真性情,治好他的病,当一回替身也无妨。爱与不爱,已经不重要了。就像李丹丹说的,赵锡文确实爱他的前妻。也许这样能治好他的病。”诶,不管它了。今晚他确实跟以前那种闹腾不一样。经过这一次,他如果能正常了,也算是好事。这样想着,梅儿由刚开始的反抗变为顺从了。赵锡文吻遍了梅儿的全身,他修长的四肢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梅儿,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赵锡文急促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话。“惠儿,惠儿——不要急,咱们慢慢来——慢慢来啊......”梅儿听到了赵锡文几乎要哭的声音。“我爱你,我想要你,你不要打我。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也想我,对吧......”听到这,梅儿哭了,原因很复杂。梅儿的眼泪像河一样哗哗地流淌着,她不知道自己今晚到底是谁?究竟是什么角色?但她清楚,现在她必须得忍着,残忍地忍着。梅儿就这样顺从着,忍耐着。赵锡文急切地吻着梅儿的小腿,舔舐她的大腿。梅儿很害怕,她害怕他会像上次一样咬她,掐她,撕扯她。然而,纠缠了好一阵,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疯狂地咬她。随后,他的唇舌终于触及到了令梅儿心跳的境界。但他只是舌尖碰了一下,又轻轻抬起头说:“惠儿,惠儿,你好吗?”说了一句,舌尖又去碰触。他用舌尖点碰了几次,又埋下头去,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突然,他狂暴起来,猛扑了上来。梅儿以为他作为男人的本能被唤醒了,被激起了,心里也掠过一丝欣喜。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欣喜就像那五彩缤纷飘飘扬扬的肥皂泡,历尽千辛万苦即将要上天时,不幸被一股莫名的风儿一吹,“啪”的一声破了——他失败了,倒塌了。此时的赵锡文就像被万箭射穿心的老虎,歪歪地,软软塌塌地倒向了一边,耷拉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出气。

梅儿哭了。哭声细弱游丝,但还是被赵锡文听见了。他爬起身来照梅儿的脸就是两巴掌,随后又是百般的闹腾,把梅儿当做布娃娃一样穿衣、脱衣,掐、挠、抓、打百般折磨,或说一大堆瘆人的鬼话。他一直闹腾到深夜才死死睡去。梅儿被他折腾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想沉沉睡去。可是梅儿却整夜未眠,只在泪眼模糊中恍恍惚惚又走向了那一片长满护心伞的花草地。

梅儿轻快地走来,起初花草繁茂,护心伞花朵朵灿若明霞。然而不一会,一股冷风吹来,紧接着大雨倾盆,护心伞花地被突如其来的稠泥河淹没。梅儿高举着一捧护心伞花奔逃,她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跑了许久,终于跑到了桃树林......

三 

桃树林是一个小山村,是梅儿第二次婚姻夭折的地方。梅儿在那里度过了两年安静美好的日子。村里有桃林,有田园,有爱他的丈夫,有理解她的婆婆。然而命运似乎一直在捉弄人,梅儿的好日子因一起事故而全然翻转。

那天一早,丈夫王建要上工地去了,梅儿像每天一样,早起半小时为丈夫做好了早餐。然后笑笑地看着丈夫吃完早餐,又笑笑地送他出门去工地,再返回来去收拾碗筷,再去照料她饲养的大猪小猪们。这样,一天忙碌而快乐的生活就开始了。  

这天清早出门时,天空乌蓝乌蓝的,深秋的风清爽中夹着一丝寒气。王建感觉天色尚早,向前走了两步,又返回身来拉着梅儿进了家门,说:“天还早,外边很黑,我走了,你一个人在门外我不放心!”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挡着梅儿不让她再出大门,自己却倒退着往门外走。王建走出了大门外,给梅儿挥了挥手,就双手拉住门环把大门关闭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晚上早点回来啊!”梅儿在门里面紧贴着门扇给王建说。

“晓得了。我走了,你回去再睡一觉。天气冷,等天大亮了再起来——”

“哦,你早点回来——”梅儿说完,听着王建的脚步声远了,才又回身来到了屋里。梅儿没有再去睡觉,而是去后院查看一回猪圈。猪们听见有人来,以为要给他们开饭了,都“哄哄哄”地叫着起来吃食来了。梅儿笑着走了回来,给猪烧了开水烫好饲料,分别给每个食槽倒了一些,看着猪们美美地吃着,她又去打扫猪圈了。忙了一大早,准备好了给猪过冬的饲料,又给猪圈的门窗加了防冻的护帘。刚想去做午饭时,有人来了。

“这是王建的家吗?”来的三个人穿着洋气整齐,但神色显得慌乱,似乎还没商量好怎么说。前面一个问了一句就退后了,后面的两个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这是王建的家,你们是?”梅儿看着他们三人神色有些不对,就问道。

“哦,我们是禹河北面修高速公路的,他是经理,我们来你家是——哦——是这样,王建他——”

来人说话吞吞吐吐,半天没说清来由。旁边两个不是低头不语,就是有意眼看别处。梅儿更加感觉不对劲,就急问:“王建他怎么啦?他怎么啦?”

一来二去的谈话打破了院落的寂静,婆婆急急地跳下热炕,从上房里走了出来。公公也停下手中的活,从西屋里出来了。

 婆婆说:“梅儿,让客人进屋里坐吧!”又转眼问来人,“你们是?”

 三个人看着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的两位老人,再看看满脸急切又困惑的梅儿。没再犹豫,跟着主人进了上房。梅儿赶紧招呼客人坐,又去给客人倒茶。

“是这样,王建今早在工地上出了点事。——哦,你们不要太急,他现在已经在医院里了。我们来是接你们过去先看看他的——车在村口候着哩......”

 经理一面说,一面掏出兜里的手绢直擦额头的汗珠。梅儿和婆婆对看了一眼,梅儿去屋里拿了王建的棉衣,婆婆换了一双鞋。

“好了,快走吧! ”梅儿说。

“我也去!”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鸟笼的老公公也要去。

“你看家吧。我们先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吧!婆婆差一点哭出声来,求着老汉。”

“不。我在家坐不住!再说医院离家这么远,一下子又奔不到,你要急死我?”

“好,好,都去吧!”经理态度温和,仍在不停地擦汗。

村口两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天气很冷,北风刮得路面很干,有点发白。天色阴得更重了,似乎要塌下来。一行人神色都很紧张,没有过多的谦让,都进了轿车。梅儿紧挨着婆婆坐着,老公公坐婆婆的另一边。婆婆似乎平静,但不停地在抹眼泪。梅儿尽量不往坏处想,但又不由得就往坏处想。前面副驾驶位上坐着的经理,一路上催促司机“快点”。越来越近了,梅儿越来越紧张,心好像提到了嗓子眼。有一阵她感觉胸口堵得慌,就把车窗开了一条细缝。外面的风裹挟着雪粒刀一般地逼了进来,刺痛着梅儿的脸。梅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感到自己的脸好像被利刃乱了几下,但并不觉得很疼。冷风又穿过领口直接吹进了她的心里,梅儿猛地哆嗦了几下,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身上的肌肤一阵阵地发紧。梅儿转过脸看看婆婆。婆婆面色焦黄,两眼凄冷又茫然。就在梅儿转脸的那一瞬间,从车窗细缝里挤进来的冷擦过梅儿的肩背,照着婆婆的头脸猛扇了两下,婆婆一贯整齐的头发猛泼过去,乱擦着她脸上的泪水。老公公伸出手臂要为老婆理顺头发,他刚一抬手,被老婆挡了回去。梅儿赶紧关紧了车窗,不敢再看婆婆的脸,更不敢再看她的眼。只得把头朝向窗外,任泪水默默地,肆意地汹涌……

车直接开进了县医院,停在了住院楼的门前。没有人说话,下车后都直直进了医院大楼。王建在四楼重症监护室里,整个头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只留眼睛、鼻子和嘴巴露在外面。两个鼻孔都插着管子,嘴唇干白干白的。他并没感觉到有人进到病房里,眼睛半眯着,没有一点反应。梅儿和婆婆抢着往床边走,结果两人各占了病床的一边。婆婆看到儿子这副模样,急得说不出话,差点晕倒,被人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但她哪里能坐得住,又强撑着过来,双手抚摸儿子被夹板捆着的左腿,眼泪哗哗地哭着:“我的建娃,我的儿,你怎么啦……”但任凭母亲怎样哭叫,儿子一点反应都没有。老太太急得跪在了病床底下,两手在儿子身上抚摸着,探查着。不多时间她就晕了过去,被人抬出去了。

这边梅儿弯下腰身几乎伏在病人身上,尽量贴近丈夫的耳朵,一个劲地给他说话:“王建,我是梅儿,你醒醒——,我是梅儿啊!”梅儿一面说,一面用自己温软的双手搓揉着王建的手。她隐约看见王建干裂的嘴唇动了两下,就赶紧又把耳朵凑近丈夫的嘴,但并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又转过头把自己脸贴近王建的脸,但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梅儿只得又去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揉搓。慢慢地,梅儿感觉到王建的手用了一下劲。梅儿含泪笑着说:“王建,我知道,你是吓我的,你不会怎么样的!你只是受了一点点轻伤,过几天就会好的。你不要怕——我们不怕,你会好起来的……”梅儿贴近王建的耳朵哭着说着。她的一只手还拉着王建的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眼睛和嘴巴。这时,王建真的苏醒了过来。梅儿拉着的手猛地动了动,嘴角抽搐了两下,吃力地说:“梅——对——不——起!”声音很微弱,是梅儿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听到的。之后就只看见他干裂、发白的嘴唇紧张地抽搐,抽搐了几下后就慢慢地一张一翕,张合了几下之后就一动也不动了。他的嘴唇越来越干,越来越白。梅儿拉着的那只手慢慢地越来越凉,梅儿再使劲地搓柔,但她感到丈夫的手越来越僵,越来越硬,越来越凉……突然,梅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大声地喊:“王建——大夫!大夫!”,之后就扑在王建身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听到哭声,医生和门外的人都进来了。梅儿的心眼紧随着检查丈夫瞳孔的医生的动作和眼神,不停地问医生:“他怎么样?他好着没?”医生不能回答她的问话,只给护士递了个眼神。护士就给病人盖严了白布单。梅儿抢上前去一把扯过白布单:“你们干啥呀?他还好着哩!医生!医生!你再仔细看看,我丈夫他还好着哩,他真的好着哩,他不会就这么走了……”医生和护士都没有理她,医生转过身只给那经理说:“我们已经尽全力了。”

梅儿也听到了这话,她猛一下反应过来,医生的这话意味着什么。但她不相信,她拨开人群两步冲了过去,拦住了医生。梅儿“扑通”一声就给医生跪下了:“大夫,求求你救救他。他没死,他不会死,他不能死啊——”梅儿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哭着抱住医生的腿,不让医生走。医生只好又说:“对不起,病人颅脑损伤太严重。我们已经尽全力了。你节哀吧!”听了医生的这些话,梅儿一下子瘫软下来,不省人事了。

晕晕乎乎中,梅儿被黑白两人用粗壮的铁链强行套住拖进了黑森森、梦悠悠的一处所在。她看见在前面王建也被拖着往前走,就急急切切地哭喊王建的名字,让王建等等她。这时,一位老婆婆端着一碗碧波荡漾的汤水说:“姑娘,喝了吧,喝了就断绝了人间的痛苦,什么情啊爱啊的,穷啊富啊,恩恩怨怨沟沟坎坎就都过去了,你就解脱了......”只见那婆婆话未说完,梅儿抬手就打翻了汤碗说:“你是孟婆,我不喝你的汤。我有护心伞,我要活着,王建也要活着......”

医生忙乱了半天,梅儿活了过来。接下来,她安安静静地给王建办理了丧事。丧事完毕,梅儿眼睁地躺在炕上 ,泪水不断,前婆婆的那句“头盅不酽到底薄”话不断地在她耳边回响。梅儿不服气的是,她的话真是魔咒吗?那护心伞又怎么说?当年欧阳老师说了,那开满阳坡的花儿就叫护心伞。护心伞常年四季都会开放,它不仅开在山野,也开在人心。只要你心中的花儿不死,山野的护心伞就会永远开放。可是,王建去了,护心伞在哪呢?像老牛反刍一样,梅儿不断地反刍着过往的日子,回味着往事。

四 

梅儿自从考大学的前一年辍学嫁到李家,她的夜就长了。一年后生了儿子,夜就更长了。梅儿给娃第一次换尿布,才十点;再换一次,还不到十二点;三换,五换,七换八换,一次次看表,还是夜里四点多,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截哩。可等天一亮,又开始干那一整天繁琐细碎反反复复永远干不完的活。婆婆几乎天天给梅儿说,女人这一生啊,伺候好男人和孩子才是本分,不要老想七想八的。这过日子呀,就像喝罐罐茶,头盅不酽到底薄!她这一生为男人生了四个孩子,半路上两个没了,就养大了一儿一女。现在孩子都成家立业了,这任务也算快完成了。

梅儿听着这话,心想这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她整天只是闷头干活,不说也不笑,一到晚上就眼睁睁一夜都睡不着,哄着娃硬硬往天亮挨着。梅儿渐渐地消瘦了下来,奶水也渐渐少了。娃一夜饿醒哭好几次,婆婆骂她懒女人,光知道自己睡觉不好好喂娃,尽让娃饿着。丈夫李小军除了吃饭时能见着,其余时间根本见不着面。有时连饭也不回来吃,半夜两三点才回来,一回家便倒头就睡,连儿子看都不看一眼。

昨晚他又是天亮前才回来的,白天在家里死睡,下午四点多了才起来。婆婆下地去干活了,梅儿哄孩子睡着了,就坐在廊沿边织毛衣。小军起床后上完厕所,走到梅儿身边,一弯腰把她抱起来就往房里走。梅儿挣扎着要下来,可她哪里能挣得开。男人抱着梅儿一头顶起门帘就进屋了。梅儿说:“大白天的,你别闹……”他哪里肯听,进屋后把梅儿扔在炕上,饿虎般地扑了上去。正在这时,娃醒了,哇哇哇地大哭起来。梅儿又挣着起来要哄娃,丈夫一把把她按倒说:“别管,叫他哭!”

“娃饿了,我得给娃喂奶!”梅儿又挣扎着要起来。

“别管,让他饿一会儿!”男人急哩实哇地一边说一边撕扯梅儿的衣服。

“娃这两天肚子不好,可能拉下了……”娃哭闹得厉害,梅儿想起娃可能又拉肚子了,再一次央求他。

“别吵,再说话扫我兴,我掐死你!”他死死地压着梅儿,不让他说话。娃的哭声比刚才更响更尖了,梅儿伸手想去抚摸娃,但没能够得着。直到男人折腾够了跳下炕走了,梅儿才起来看娃。娃还在哭,刚才拉下的稀屎已经被他的小脚丫踢腾涂抹得没处下手了。梅儿看着被涂抹得油画般的炕毡和席子,心里酸冷得像喝了一缸冷浆水。

 丈夫走了,大半夜了还没有回来。梅儿越想越睡不着,越想越难过。最后,她终于把心一横,丢下熟睡的娃从家里跑了出来。她一跑出来,就后悔了。梅儿耳朵里满是娃的哭声,脑子里全是娃的笑脸。这哭声这笑脸就像一只只无形的手,一直抓扥着她的心。梅儿犹豫着向后看了看,想回去看看,又听得家里的狗在叫,猜想大概婆婆被吵醒了。又一想,已经出来了,返回去,恐怕难再有跑出来的机会了。梅儿躲在外墙跟下仔细听了好一会儿,犹豫了好久,徘徊了再三,最后决定还是要走。梅儿狠狠抓了一把墙根的草,又狠狠地扔掉,就像要扔掉在这里生活下去的全部心思。随后梅儿打了个冷战,就裹紧了衣服,像是把被娃的哭声抓扥撕扯的心包裹了起来。梅儿转身朝集市跑去,可跑着跑着,脚步又迟疑了。心想,娃哭了。这么想着,眼泪模糊了视线,但没有哭出声来。哭了一会儿,她擦了一把泪,用力甩了出去。泪飞了,她却被脚下的疙瘩路绊倒了。梅儿的头皮一紧,以为她跑不了了,就赶忙起来再跑。不知是心里慌乱还是土疙瘩路有意跟她过不去,她又绊倒了。这一刻,梅儿心里真打退堂鼓了:也许我不该走,不该丢下娃自己逃命去。要不回去吧!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可是,回去以后怎么说?他们会怎么看?往后日子又该该怎么过?怎么过?怎么过......梅儿悔前悔后,个把个钟头就这样悔过去了,似乎把脚底下一大段土疙瘩路给悔平了,磨光了。再次把心一横:走吧,现在不走就等于等死,有了落脚点了再来接娃吧。这样想着,梅儿又跑了起来,而且比之前跑得更快了,两里的路程她一口气就跑过了。快到镇政府时,她听见“夜来香”酒店的喝酒声、打牌声。心想丈夫可能就在里面喝酒打牌哩,得快点离开!

突然,身后摩托车笛声响起,接着一道刺眼的亮光射来,照得前方远处都亮亮的。梅儿想,也许是他回家后发现了,追了过来。她顺势躲在了一家铺子的门侧。摩托车一晃就过去了。梅儿又走了出来,走在街灯暗处东张西望,看有没有顺路去市里的车。另一家酒楼上的灯光照亮了半条街,喝酒打牌的声音此起彼伏。梅儿的心悬悬地提在嗓子眼打秋千,她慌慌地前后转身,急速地左顾右盼,耳朵里又不时传来孩子的哭声。梅儿感觉自己快要疯了,快要没气了,真想瘫坐下来被过路的车辆撞死,这样也就一了百了。可就在这时,酒楼上有人咳嗽着走下楼梯。梅儿想跑开,已经来不及了,就转身躲在了身旁的电线杆后面。那男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朝着电线杆就开闸放“水”。梅儿正对着电线杆尽量站直身子不敢动,和腰身一样粗的电线杆正好挡住了她。那男人在醉意朦胧中,并没注意到电杆后面梅儿的存在,只想尽快解决自己的内急。梅儿的衣裤被那男人的尿水冲溅湿了,酒味和尿骚味扑面而来,恶心顿时泛上心头,但她还是不敢出声不敢动。那男人好不容易下面“唱”完,提着裤子上面又唱了起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他刚要转身,心急如焚的梅儿挪脚一动,那醉酒的男人便清醒了过来:面前有人?他凑过来仔细一看,哈哈,还是个女人!“哈哈哈……”他裤子还没系好就大笑着张开双臂抱了过来。梅儿一侧身躲过跑了。那男人扑上去双臂搂住了电线杆,也许是把鼻子嘴巴撞疼了或是把酒肚子的酒撞得晃荡起来了,便又哇哇地呕吐了起来。梅儿转身看了一眼,就赶忙往远处跑了。跑了好一阵,又有车灯射来。梅儿转过身招招手,车停了,是出租。她大声地说:“师傅,带我到城里,我有急事!”梅儿没听清司机说什么,只见他停了车开了车门。梅儿就赶紧上车了。

出租车在公路上飞驰,梅儿的心噗噗噗地跳个不停。又好像听见孩子在哭,又似乎看见后面有摩托车追来。车离开了大街,梅儿心里又开小差了:这样一走,以后还能见到宝贝儿子吗?她很想给司机说“我不走了”,可又一想,这时候回去还得挨打,挨骂,第二天又得被邻居指指戳戳。出租车在打滑、转弯、急速赶路,梅儿的心也像车轮一样在急速地旋转、打滑、徘徊、纠结了好几个回合最后又下定了决心。她说:“师傅,快一点,我要赶火车!”

五 

第二天一早,如飞絮浮萍的梅儿就“飘”到兰州了。下了火车,梅儿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该干什么,也不觉得很饿,只感到昏昏沉沉的,脚步拖沓沉重得像是腿上绑了两个大石头。梅儿低着头在街上没魂似地乱撞乱走,一看,胸前已被奶水湿透了一大片。这时候,梅儿的心像是被流浪狗团玩过的庄稼地,乱糟糟毛呆呆的;又像是打过仗的阵地,既荒凉又残败。梅儿很自责让孩子一夜都没吃上奶;又很担心被抓回去;又怕碰上熟人但又想碰上熟人。她想能尽快找一份活干或找一个地方藏身,又害怕被人骗了或被家里知道了她的消息。可无论她如何想,眼前的黄河岸边,连一件熟悉的物件都没有,更不要说熟人了。

五月的天气,兰州已经很热了,梅儿漫无目标地在黄河边来来回回走了一上午。在她遥远的记忆里,模模糊糊地记得老家里父亲有个朋友在兰州做卖猪肉的生意。此时,梅儿很希望碰上他,就像希望碰上救星一样。可是,她谁也没碰上,也没有人过问她。梅儿累及了,但她不敢停下脚步,胸前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奶水在衬衣上都已经结痂了。

正当梅儿疲累乏困,头晕眼花时,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叫住了她:“你愿不愿意当保姆?”

“愿意!”梅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一年之后梅儿又回到了秦源市,是夜里回来的。

 梅儿先回了娘家。母亲见她回来,扑过来就抱着梅儿大哭:“我的梅儿呀!你死到哪里去了?妈想你呀,妈的眼都快哭瞎了......”

“妈,我也想你!只是我不敢回来!”说着,梅儿也哭了。

 娘俩哭完后,母亲又说:“小军被抓了,就是你走的那天晚上被抓走的。过了几天,你公公婆婆说是你报的案,领了十几个人来我家砸了个遍。还把你大给打了......”

 正说着,梅儿见继父撩起门帘进来了。梅儿赶紧上前:“大......”话未出口,被继父冷着眼手一抬给拦住了。他冷冷说道:“我这辈子是栽到你们娘几个手里了。你别叫我大,我也不是你大;你赶紧走,爱走哪儿走哪儿,走得越远越好。反正再别进这个家门,快点走!”

“大,你听我说!”梅儿想和母亲多呆一会儿,就央求继父。

“快走!”继父转身一手揭起门帘冲梅儿吼道。

梅儿听继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啥也不敢说了,就退到了旁边。母亲很难过,眼巴巴地看着男人,眼光里充满了惶恐又不得不央求的意思。梅儿以往见惯了母亲这种神色,又见母亲这样子,心就像凋落的花瓣,碎了一地。梅儿扭过头去,硬把即将奔出的眼泪憋了回去,回头给母亲说:“妈,我去那边看看娃。”

“啊——你还回去?——他们会打死你的!”母亲和继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我得去,我要看看我的娃。即便他们打死我,我也得去看我的娃!”梅儿含着泪坚定地说。

“你还是走吧,别惹祸了。要不呀,明天又是鸡犬不宁。你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吧!千万别进那个家门,也别来我们家了......”面对梅儿继父第一次用央求的语气。

梅儿从娘家出来,泪水冲破堤坝似的肆意流着。天很黑,梅儿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田埂走到通往镇上的公路上,随着脚步的深深浅浅,心也在泪海中颠颠簸簸:要不去看娃,心里咋过得去?回来干啥呀,不就为看看娃吗?要去的话,如果他们发火了,该怎么办?”梅儿一路上走着想着,想着走着,心里不知盘算了多少个来回。梅儿走了多半个小时到了镇政府门口。这儿离那个家已经不远了,但她还是没想好如何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梅儿又走了回来,走到了街外的公路上。野外黑茫茫一片,就像梅儿此时的心。远处的街有模糊的灯光在闪,但那不是希望,更像“鬼”的眼。梅儿来来回回走了四五遭,心里乱极了。但她最后还是决定:即便今晚他们打死我,我也得回去看看娃。终于,勇气驱赶了“鬼”气,梅儿像视死如归的斗士,向婆家走去。快到了,梅儿大老远地就看见那隐约在夜气里的高高的门楼。此时,梅儿的心犹如悬在嗓子眼的钟摆哐——哐——哐地倒计时。不知是紧张还是急切,梅儿加紧了步伐,走到大门口。

“妈——妈——她一边喊一边使劲地敲门。不一会儿,听见院子里有了脚步声。梅儿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她又叫了一声“妈——”“吱呀”一声,大门开了。

“谁呀?是兰子吗?”

“大,是我。是梅儿,不是姐姐!”

“梅——子——刘太富的米(女)子?你回来得正好!就等着你没脸没皮地回来呢!”说着抡起那粗壮的胳膊,“啪”的一声,铁砂掌一般的巴掌打在了梅儿的脸上。

梅儿只觉得脸面被厚厚的钝刀刮了过去,一股火辣辣的风刮过,梅儿急忙用手托住了自己的脸。梅儿那挨了打的半边脸顿时骨碌碌凸起了几道肉棱棱,好像就要垂下来似的。

“扑通”一声,梅儿没顾上疼痛,双膝跪倒在了门台上。她央求道:“大,我不怕挨打,你们让我见见娃......”

“啥——你说啥?你——你要见——娃?谁家的娃?你哪来的娃?——哈哈哈……”狂暴的笑声雷声似的在暗夜的空气中回荡扩散,预告着一场暴风雨的降临。

“——你要见娃?你这不要脸的婊子,你还要见娃——哼!”公公的笑声还在梅儿耳边回荡,婆婆又咬牙切齿地骂着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看见梅儿在地上跪着,婆婆抬腿一脚就踢了过来。梅儿躲了一下,没踢上。婆婆接着又来第二下,这一下被老头子拦住了。

“不要脸的臭婊子,你出卖了我儿子,跟野男人跑了。还敢回来?还想见娃......”

梅儿依旧跪在地上,任凭婆婆拍屁股打胯子没天没地地谩骂,歇斯底里地哭喊。此时,婆婆哭骂的每一声每一词像鞭子抽打着,像乱棍乱搅着,又像千军万马踩踏着一片青草地。草地无语,但已经惨不忍睹了。梅儿不敢言语,只是低着头默默跪着承受这狂风暴雨。梅儿明白:今晚上婆婆这样的叫骂,非把全村的人都叫来看热闹不可了。这样的情景她见得多了,记得刚结婚那一年,婆婆和邻居家闹矛盾,两家的女人对骂,撕扯,打滚,一直从下午闹到了深夜。惹得邻居们像看戏一样指指点点地观看到了深夜。梅儿想:“今天就豁出去了,跪着等吧。等她撒泼完了,气出尽了,乏了,累了,看能不能让我进去见见孩子,毕竟她也是女人......”梅儿就这么想着,就依然跪着。

“啪”的一声,有人把门楼上的灯打开了。黑了半夜,灯猛然一亮,光线像一把尖刀戳进了梅儿的心里,梅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霜雪般的灯光铺了一地,梅儿不由地抬起了头。天啦!大门前男男女女已经挤得满满的了。他们都在指指点点地小声说话,但没有人上前解劝。这些人只是看着,说着;指着,骂着;笑着,欣赏着。

 屈辱一下子像从全身每一个毛孔里蒸腾而出,炙烤着梅儿的脸面。再加上刚才那猛烈的铁砂掌,梅儿感觉自己的脸快被烙熟了,烤焦了,但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端端地跪着,就像虔诚的拜佛者或者她就像一尊佛。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婆婆的哭骂越来越起劲,就好像梅儿动了她娘家八辈子的祖坟,今晚非要新账旧账一起算清楚的不可。梅儿的双腿已经麻木了,可婆婆的撒泼远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公公也撸着袖子,挥拳踢腿,喊着骂着走进院子要找一个合手的家什出来要打死梅儿来才解气。灯光的边缘处,男女邻居们兴头十足,说三道四,都在等着看这一出闹剧走向白热化。

梅儿像在接受一场“公审”。快两小时了,梅儿实在跪不动了,挣扎着想要站了起来。她很想分开人群赶紧离开,但又不死心,幻想着婆婆骂够了解气了能高抬贵手。于是,她转过眼看了一眼婆婆,又叫了一声“妈”。谁知婆婆猛然间从地上爬了起来,扑过来撕扯住梅儿的衣服朝着梅儿的脸就狠狠地啐了一口,浓稠腥臭的粘液飞溅在了梅儿的脸上,就像一勺大粪泼在了一朵花上。梅儿顿时感到自己的心掉在了灰堆里,又被人踩了两脚。但她依然没动声色,只掏出手绢擦了擦。此时,梅儿真想把擦过脸的手绢打回婆婆的脸上,可不知怎的,梅儿还是把它狠狠地甩到了地上。这时,四围的看客乱嚷开开了。

“梅儿,你也唾她,不能让她占便宜......”

“打死这不要脸的小妖精,简直无法无天了......”

“打——打,打起来就热闹了......”

婆婆唾了梅儿一脸之后,本想继续鼓动老头子好好教训一顿梅儿。看梅儿把手绢扔在地上,她就继续哭天抢地,似乎要博得上天的同情。梅儿还是没有动,静静地跪着。这使得婆婆已经扑到火山口的恶火气焰又憋了回去,准备好的一股泼劲辣劲也不好再使出来,只能坐在地上哭骂了。

公公却像一只得了势的大公鸡,蹲在大门侧的一块大青石上梗着脖子昂着头大声地数落开了:“那时我看你家死了人,那么可怜;又看你那后大没本事,你妈老跟着受气;再看你娃娃还像个女娃,就把你从那穷坑里捞了出来。刚来我家,你娃娃还算像回事。可不满两年,你娃娃就变了——变得管起男人的事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晓不得丢人伤脸——一个女人竟然管起男人的事了,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我原想你管就管吧,小两口闹闹也就行了。没想到你倒好,你还知道报案,让公安来抓人!我这不是饭碗里养仇人吗?大家来看看,你们来看看,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么忘恩负义的女人还能进我家的门吗?她肯定是又祸害了别处的男人,让人家给赶了出来。没处去了,没处吃饭了,又来吃我老李家了。我老李家的饭是那么好吃的吗?我是冤大头吗?——你还竟敢来,你以为你男人被抓了,我老李家就没人了?别看我六十了,我对付你这毛米(女)子还绰绰有余哩......”他的长篇大论还没发表完,周围又有人起哄了。

“老李,你宝刀不老,上!”

“老李,你那枪杆子,还硬朗着哩。抱回去,你今晚搞死她......”

“老李,当年你多英雄好汉啊!上啊,今天怎么就不敢了,就怂了?上!就在这儿搞,我们给你呐喊助威......”

“你他妈的,谁说这没天没地没良心的话。我老婆子还没死哩!谁说的?出来!看我老婆子不割掉你那二两毛骚肉喂狗吃.....”婆婆一边哭骂着,一边也在听她自家男人对梅儿的轻贱数落。可听着听着,感觉不对味了,起来又朝着人群骂开了。

 梅儿终于忍受不下去了,心想要见娃是没指望了。起来一转身,分开人群向黑地里跑了。梅儿一口气跑到村口禹河边上。她向后看看,没有人追来,便停了下来。

梅儿拖着疲惫的身子一直向河边走去,渐渐听见了河水的呜咽声,隐约看见了脉脉流动的水波。河水很深,静静地流着,顺着风传来水在漩涡“簌溜,簌溜”打旋的声音。忽然,梅儿从心底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但此念头一出,眼泪便马上河水般地涌了出来:可怜的姐姐已经走了这一条路,我就不能再走了。还有妈呀!她这一辈子太艰难了。父亲死了,刘家人把我娘三个赶出了家门,母亲带着姐姐和我蹿来蹿去又蹿回了刘家沟。娘儿仨一连几天都没有喝上一口热汤。大家看不过去,就撺掇镇上单身汉的继父收留了我们。可是继父也是好吃懒做、见钱眼开的人。他一直都嫌我们是他的累赘,不是打骂我们就是给妈脸色看。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怎么能辍学,怎么能在辍学后两个月就稀里糊涂嫁给李小军。妈活得够为难了,如果我......她还能活吗?再说了,儿子怎么办?爷爷奶奶能陪他到多久?即使今天见不到他,可毕竟我在他也在的呀,我咋能抛下他不管就自行了断呢?

河水慢慢流动,思绪也在慢慢流动,不知不觉地梅儿又从河边走了回来。她感觉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她突然害怕起来,本能地朝远处看看。远处夜幕低垂,只能看到镇上的阑珊灯火。梅儿想先去镇上吧,明天再想办法。可此时,她的双腿就像是两根僵直的木桩子,再也挪不动了。梅儿靠在路边的树上歇了一会儿,这才想起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但又不感觉到饿,只是乏软疲劳透了。

突然,她隐约看见了眼前不远处看管菜地的小菴房。那孤零零的小房子漂浮在夜气里,就像一只破船漂浮在海上。不管它,只要能挡风就行。梅儿这样想着就菴房那边慢慢走去,刚走到小屋前,就不由自主地酥软瘫坐下去了。梅儿靠在断墙上,挣扎着往菴房里边挪了挪,不一会儿,就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恍恍惚惚中梅儿来到原先的校园里,宽阔的操场后面,树长得很高很绿,北边的坡地开着满了紫色伞状花,班主任——欧阳老师给他们讲这种花叫做护心伞。护心伞既是花,又是是心灵的保护神,此神就在自己心中,心神永驻,花便盛开。其实这场景原不是梦,是梅儿在石滩中学上高二时的一个真实情境。只是自打欧阳老师为了鼓励学生面对学校北面坡地的一片花草地说过这话以后,此情此景就在梅儿心头扎根了,辍学以后便多次出现在梦里。

七 

经过一年多无数的波折,梅儿终于迎来了离婚的日子。婚离了,也争得了孩子的抚养权。那天天气晴朗,梅儿从法庭出来,感觉身心轻松了许多。但一想到孩子的事,她的心又一下子被抽紧了。梅儿走下法庭大楼高高的台阶,看见一个女人正在法庭大院里的阳光下逗一个小孩玩。梅儿一眼认出那女人是孩子的姑姑李兰。再看那孩子,她便认定是她的儿子了。梅儿看到儿子,忍不住就朝孩子紧跑了两步,想跑过去抱抱孩子,好好地亲亲他。但是,梅儿又迟疑了,她怕她把孩子吓着了。于是,梅儿就慢慢地走过来,先和孩子姑姑打了个招呼。

“来,宝宝,过来,叫妈妈!”李兰指着梅儿给孩子说着就和梅儿都凑到孩子跟前,都蹲下身来。孩子跑了过来,凑近了梅儿,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看孩子朝她走来,梅儿高兴极了,她张开两臂往前凑,想一下子把儿子揽进怀里。可她凑着,凑着,又迟疑了。她看到了孩子大眼睛里的一种陌生感——那种像是隔绝了千年或不在同一星球上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是她所熟悉的,就是当年她第一眼看到继父时的那种感觉——新奇和害怕搅合在一起,全然没有依赖和安全。梅儿不能自已,眼泪像决堤的海奔涌而出。“宝儿,我的宝儿!”梅儿哭着张开双臂向孩子揽了过去。孩子看了看梅儿,眼里依旧充满了陌生感,而且这种陌生感越来越浓厚,浓厚到孩子眼里透出一股仇恨的意味。孩子怯怯地向梅儿走了两步,就差一步就能让妈妈抱住了。然而,就在仅差一步妈妈就能把他抱住时,孩子停了一下,没有叫妈妈,突然朝梅儿唾了一口唾沫。梅儿惊呆了,她呆呆地看了儿子一眼,抬手擦掉了脸上的唾沫,眼里依旧充满了爱和期待。她呆呆傻傻地看着儿子,希望孩子能回心转意,叫她一声“妈妈”。但孩子唾了妈妈之后就哭喊着赶快转身跑开了:“我没有妈妈,我不要妈妈!奶奶说我是石缝里蹦出来的石猴娃。我不要妈妈……”天很蓝,但空气很硬很冷,像把禹河的冰全倾倒在了这里。太阳一厘米一厘米地融化着冰块,而冰水一寸一寸地浸湿着空气,冰冷着氛围。

正在这时,孩子的爷爷奶奶走过来了。老太太一看见梅儿就大骂开了:“不要脸的婊子!婊子,婊子……”她满嘴里骂着,大口大口地吸着冷空气,根本不怕冷气冻僵了她的肚肠。像贪吃的人大口大口吃东西一样,老太太一声连一声地重叠着咒骂,并赶过来就要撕扯梅儿。好在当时人多,给拦住了。李兰把母亲拉到一边:“妈呀!你咋就这样呢?给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和我爸再这样子不讲理,小军出来以后也找不下媳妇!”听到女儿如此说,“啪”,老太太朝女儿的脸甩了过去结结实实一巴掌,同时骂道:“没骨气的小娼妇,人都说‘打折的胳膊往里弯’,你——你——你,你这是帮谁呢?”接着,“啪——啪”老太太左右开弓,又连着扇了自己两个耳刮子。“天爷爷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儿子被小娼妇害苦了,连自个生的女儿也不帮我……她撒泼哭骂,一会儿骂女儿,一会儿又骂梅儿,骂得嘴角全是白沫,但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好像过了今天就再也没有这样酣畅淋漓骂人的机会了。

老太太这一巴掌,把太阳的脸扇灰了,空气也像被这一巴掌扇得更湿冷了,更凝重了。李兰挨了一巴掌,脸上顿时冰火两重天,一半火辣辣的,一半冷飕飕的。她用手捂着半边脸哭着躲到了一边。老爷子拉扯着老婆子,说别在公众场合丢人现眼。老太太不管不顾地还在骂,骂不睁眼的天,骂不公正的地,又骂法官无情不公正,又骂死绝了的老子娘。李兰无可奈何地看着母亲没完没了,背过脸干恨了一阵子,就擦干眼泪,抱起孩子走了。

这时太阳完全躲藏起来了,天空灰塌塌的。梅儿走远了,还听见老太太在声嘶力竭的叫骂声。她回头一看,老太太手里提着一只鞋子,刬袜紧追而来,老头子又大喊着追赶老太太……

离婚后两年时间,梅儿的生活好不容易步入了正轨。她请了帮工小翠,费尽周折在棠棣街开了一间裁缝铺。七月里,天气如火如荼地热了起来。店里的活越来越多,梅儿加班加点,小翠也忙里忙外。她们每天都要忙到半夜。好在孩子比以前乖了许多,吃饱喝足,玩累了,自己上床便睡了。

店里多放了三、四台缝纫机,外间已是相当的拥挤,里间的裁案上衣料码得很高,空间却越来越小了。锅碗瓢盆以及床铺早已蜷缩在了里间屋角的挂帘后面。用时重新整理,用完回归原地。梅儿计划着要找人在屋后搭建一小间厨房,无奈夏秋交界,天晴了很热,但下起雨来又快又猛,而且一下就好几天,就把搭建小厨房的事给耽搁了。

这天傍晚,太阳公公正微笑着在西山头打坐,似乎满街的物件都在冒着热气。闲散的男人穿着大裤头拖着大拖鞋光着膀子摇着扇子从家里出来,在街面上晃荡着,各家的店铺门前都凑着一大堆闲人。卖水果的小贩也凑了过来,不多一会儿,水果筐子便空了。突然,一股凉风从树梢顶上掠过,大家都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突然有人说:“今晚有雷雨,你看,南边!雷雨南边来,定会有灾害。都回家吧!”风还在吹,天渐渐黑了下来,大街上的人都回家了。各家店门前的桌凳招牌都已收了。风越刮越大,越刮猛越。大大小小的柳树前合后仰,满街的塑料袋蝴蝶似的在空中翻飞,大雨点混在尘土中砸向了屋顶,砸向地面。不一会儿硬雨又乱乱砸来,屋顶、栏杆、窗玻璃都被砸疼了,嘁嘁喳喳地乱叫,乒乒乓乓地乱嚷。梅儿向外面看了看,赶紧走过去掩了门,站在窗前看着。看着窗外,梅儿想起了姐姐,眼泪一时间模糊了视线,潜意识里升起一股莫名的不祥预感。梅儿正想得出神,听小翠说:“梅儿姐,屋里太黑了,看不清了!我们做饭吧,吃过晚饭开灯再干!”小翠灵活乖巧,里里外外都是个好帮手,她又给梅儿出主意了。

  “好吧!反正天也不早了,吃完后再干活!”她们一边做饭一边说着话,谈论着今天这样的雷雨不知又给哪里降下了灾祸。谈着谈着,梅儿不时地朝窗外看看,听听。硬雨停了,可是雨势并未减弱,噼里啪啦的雨点依然砸着各家店铺的门板,听得见马路上的水流得哗哗响。外面已经很黑了,隔着玻璃对面诊所的灯光在雨雾中飘摇不定,隐隐约约,只隔了一条马路,却似乎很远。

  “啪!啪啪!啪啪啪!”啊?这样的天气,谁敲门?梅儿纳闷着正要去开门,只听得“咵啦”一声,门被踹开了。梅儿吓得睁大了眼睛,看着破门而入的来人:他,高个、黑脸、长头发。看着他,梅儿倒吸了一口凉气。再仔细看看,他满脸怒色,双鼻孔出气、嘴巴撇在半边,全身湿成了一根棍。见此情景,梅儿的心像被细麻绳捆住了,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再看他衣裤紧紧地裹住了身子,刚进门站在地面,脚下已经淌下了一大摊水,身上的水继续往下淌,鼻尖、额上的发梢也在往下淌水。

  “哦,小军,你——来了!”梅儿终于镇定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说。来人一言不发,目光毒辣得像两把刚刚淬过火的刀子。

  “要不,你——你换换衣服吧,这里有新做的!”梅儿转身从衣架上取下一件衬衣和一条长裤,试探着给他衣服。他黑着脸没接,梅儿又转身给小翠说:“小翠,他是宝儿的爸爸。你看看炉子,把火弄大,炒完菜下碗面吧!”

  “哦!”小翠应声去准备。

  “你还是换件衣服吧,这样会感冒的!”梅儿向前走了两步.他还是一言不发,抬脚直直地朝里间走去,进去看了一圈,又走了出来,坐在了方凳上。

  “小翠,快一点下面!都这时候了,肯定饿了!哦,你去里间换衣服吧!”梅儿看着他坐下,就赶紧催小翠做饭,转头又小心地劝他换衣服。可他还未平静地坐上一分钟,看着眼前炉上的锅里冒起油烟,不知道哪根神经错乱了,上前端起炒锅狠狠地砸在地上。生铁锅破成了碎片,泼溅了一地的油花。

  “你!你怎么——?”小翠手里还拿着炒菜的小铲,吓得倒退了几步,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小翠的问话激怒了这个人,他站起来提起水壶就往炉膛里灌,炉膛的火焰往外猛扑了一下,就偃旗息鼓了。接着浓浓的烟灰直直地升起,屋里顿时浓烟弥漫。“嘭!”他一抬脚踩下,废铁皮制成的炉子散了架,倒塌了,又腾起一阵更汹涌的烟灰土雾,屋里的人几乎睁不开眼了。

  “小翠,快!打开里间的窗子,小心娃!”梅儿一面说,一面往门那边走,准备去打开门和窗子。

  “骚娘们!又想逃?我看你往哪儿逃?今晚我看着你逃!”他咬牙切齿地骂着,一把将梅儿揽过,一条胳膊死死地锁住了梅儿的脖子。

  “小——军,你——别这样,我们已经离婚了。你要怎么样,好好说,行吗?”梅儿吃力地央求道。

  “臭婊子!我要怎样?我要你赔!赔!赔我三年半的时间,赔我在牢里挨的打、受的罪!赔我的儿子!赔我老爸的病!……你赔呀!”他情绪激动,歇斯底里。

  “小军,有些事……孩子他挺好的!”梅儿有口难辩,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给他说孩子。听得梅儿说起孩子,来人一把将梅儿甩开,直奔里屋。梅儿想拦住他,猝不及防一个趔趄,跌跌撞撞斜撞在了一台缝纫机上。等她回转身子,他已抱着孩子站在面前了。孩子大哭着,在他怀里踢腾着。梅儿心急如焚,不知道他要对孩子做什么。

  “小军,你冷静一点!这样会吓着孩子的!有话我们好好说,行吗?”梅儿几乎在乞求。孩子越哭越厉害,在他怀里乱踢乱打。

  “你把孩子给我,他会被吓坏的!来,给我”梅儿挣扎着走到他跟前,伸手要孩子。

  “去你妈的,没我的种,你哪来的儿子?”说着飞起右脚踢去,正好踢中梅儿的下腹,梅儿“啊!”一声,倒了下去。

  “梅姐!梅姐!”小翠赶过去扶起梅儿。孩子大闹不止,梅儿又挣扎着起来去要孩子。那人一见梅儿近前,便夺门而出。眼看外面大雨滂沱,梅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扯住了那人的胳膊央求道:“你把娃留下,这么大的雨!娃会生病的!”

   男人左手抱着娃,右手一拳重重地打在梅儿的脸上。梅儿已顾不上疼痛,死死地拽住已在雨中的男人和孩子。男人把梅儿使劲推了一把,没有推开,转身一背脚重重地踹过去去。梅儿倒了,转身想爬起来,但没能做到。又挣扎着抬起胳膊,伸手向那男人要孩子。可男人抱着大哭的孩子已经淹没在雨雾中了。

梅儿哭着叫了一声“宝儿”,便昏死过去。雨水在梅儿的身下蔓延,流淌。小翠急得哭着、喊着,俯下身去试图将梅儿抱起来,但没有成功。正在这时,一辆大卡车从这边经过,车灯穿破雨雾照了过来。小翠放下梅儿跑到车前伸开双臂大喊“救命,救命。”司机王建停车跳下冲了过来,抱起梅儿一边上车,一边给小翠说:“关好门一起上医院吧!”

 九  

前两天梅儿给我打电话说她又离婚了,并说她要去上海学习服装设计,得三年时间。今晚刚吃过晚饭,王嫂又来了。她进门就问:“梅儿又离婚了?大家都说。”

“过不成就还是离了好。”

“听人说那人还是市医院的主刀医生,难道他有什么病......”

“时下有病的人多了去了。”

“是啊,是啊。听说,前几天就有市里的一位什么局长跳禹湖自杀了,说是抑郁症。据说近年来得抑郁症的人特别多,而且出事的也很多。这么折腾,你说梅儿会不会也得抑郁病?”

“梅儿不会,她有护心伞!”

“护心伞是什么伞?听说有些官员上面有保护伞,难道梅儿也?”

“不是那。梅儿的护心伞在她心里,在她的梦里。她的梦里有一片开满山野的花。花名就叫护心伞。”

“哦......”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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缑芳宜,女,甘肃天水人。喜欢文字组合,其作品散见于《文艺报》《中国艺术报》《名作欣赏》《天津作家》《东方散文》《天水日报》《天水晚报》、《淄博晚报》、《关山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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