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伟：私奔

王托弟 . 发布于 2023-12-04 21:24:06 96 浏览

英俊跑了！

不知道是谁传出的消息，这消息像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镇子上的角角落落。“跑”作为豫东的方言，小镇上的人都明白是“和人私奔”的意思。

“他会跑？恁老实的人，全集镇的人都跑完他也不会跑！”

“他儿女双全的，小洋楼住着，小卧车开着，小日子恁得法……别瞎胡扯了！”

“不信？你去他家的门市部看看，都关门两天了。”

出人意料的新闻，成了小镇上人们关注的焦点，轰动效应不亚于在闹市中央投掷一颗炸弹，一时众说纷纭，像风一样四散传播。有几个好事的妇女提着篮子装作去赶集，特意走到英俊家的“美琳农资中心”门口看看，果不其然，英俊的三间门面大门紧闭，丝毫没有营业的迹象。几天来，街谈巷议的话题都是英俊的离家出走，但大多数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英俊，何其人也？缘何他的一举一动如此引人瞩目？

故事还要追根溯源，从二十年前说起。

一

那一年，英俊20岁。刚刚高中毕业的他，稀里糊涂地被村长推荐到镇农技站学习果木培育。他的相貌正如他的名字，国字脸，浓眉大眼，文文静静的，一和生人说话，脸就红到了耳根，但丝毫掩饰不住他的英俊潇洒。

阳春三月，清浅的天空下，草长莺飞，燕雀啁啾，柔软的枝条抽出了嫩芽，十里桃园里的桃花恣意地怒放着，红的像火，粉的似霞，白的如玉……犹如天边绚烂的云霞。农艺师带着一群青年男女徜徉于花的海洋，耐心地讲解着果树的培育知识。大家迈着轻缓的步子，嗅着淡淡的花香，行走在如诗如画的春色之中。大家小声议论着，生怕声音太大震落了妩媚动人的桃花。

这群青年男女中，有一个名叫美琳的姑娘，面庞白皙清丽，又黑又长的睫毛紧掩着那一双剪水秋瞳，大红上衣显得热情而开朗，及腰的长发在微风吹拂下轻轻地飘扬，黑色的健美裤把身材包裹得格外窈窕，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在美女群中很是引人瞩目，但英俊却熟视无睹。此时的他，趁着休息的片刻，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吹起了横笛。笛声悠扬婉转，随风而走，飘向远方。

夕阳西下，天空被落日染成了橘红色，也给原本鲜艳的桃花晕染上一层淡淡的橘红色，显得更加绚丽夺目，天空和大地交织成一幅美丽的图画。一天的培训结束了，学员们三三两两地骑上自行车纷纷离开，英俊也推起“飞鹰大二八”准备回家。

“哎呀，不好，链条断了！”英俊刚迈开脚步，身后传来一声女孩子的惊叫。

英俊回身望去，见身后只剩美琳一个人，正扶着自行车，看着崩断的链条，不知所措的样子。她顾盼生情的眼神，像在寻求他的帮助。英俊扎住车子，几步走到美琳跟前蹲下来，搅动一下链条。

“这附近没有修车的呀！”英俊低着头喃喃地说。

“这可咋办呀，我离这儿八里地呢！”美琳的眼神里充满了焦急。

“别着急，这样吧，你先骑我的车子回去，我今天回去给你修好，咱们明天再换过来。”英俊红头胀脸地说。

美琳担心地说：“天都快黑了，你家离这儿远吗？”

“不远，步行几分钟。你快骑上走吧！”说不远，至少也有五里路，英俊暗笑自己脱口而出的谎言。英俊径直把自己的自行车推到美琳面前。

一股暖流涌向心头，美琳感激地看着英俊。第一次和英俊说话，不曾想这个木讷的小伙儿竟然这么体贴，美琳对他的好感油然而生。

英俊的热心帮助，美琳欣然接受了。英俊目送着她骑上车，当她偷偷回首张望时，恰恰与英俊的目光相遇，美琳低着头，猛地蹬了几圈，她的瀑布般的长发迎风飘了起来，直到她婀娜的身影像一团流动的火焰逐渐消失在英俊的视野里。

二

花下的初识，也许就是上天有意的安排，让两颗火热的心激烈地碰撞，碰撞出青春的萌动，碰撞出爱情的火花。从相互的爱慕，到热烈地相恋，两个人的爱情一如桃花般地如火如荼。

三个月后，英俊父亲托了与美琳同村的表姐去女方家提亲。原本就是天作之合的姻缘，双方一拍即合，互换了定亲的喜帖，并择定了结婚的佳期。

豫东一带婚前都有要彩礼的习俗。小树林里，原本家徒四壁的英俊硬着头皮问美琳：“说说你想要什么彩礼，俺家给你买。”

美琳眼珠一转，调皮地说：“我想要个‘瓜’，有腿会走路的，万金难买，你猜是啥！”

英俊急得抓耳挠腮，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美琳咯咯地笑着，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英俊的脑门说：“就是这个——傻瓜。”

英俊恍然大悟，咧开嘴嘿嘿地笑着。美琳落落大方地说：“俺啥都不要，俺只在乎你的人。结了婚，咱好好干，啥都会有的。”

什么彩礼都不要的姑娘还真不多见，况且美琳家也不是富裕的人家。美琳的与众不同，让英俊又惊又喜。

外借一次自行车，赚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英俊有几次睡着觉都笑醒了。他为上天赐给他一个淳朴善良的姑娘而庆幸，感觉美琳就是一个圣洁的天使。

三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英俊和美琳举办了简朴而热闹的婚礼。美琳称心如愿地成了英俊的新娘。

英俊是弟兄三个中的老大，两个弟弟还在读书，父亲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不能干重活，家里地里的活儿自然就落在了母亲和英俊的肩上。忙活一年到头，也就解决温饱而已，并无太多的结余。看着邻居们都在为发家致富各显神通，美琳急在心上。

不久，女儿的呱呱坠地给这个家平添了无尽的欢乐，因为经济的拮据，也带来了些许的烦恼，美琳常常为女儿的奶粉钱而犯愁。看到娘家邻居孬蛋倒腾化肥农药，日子越来越好，美琳心动了，她和英俊合计着要做这个买卖，用勤劳的双手改变家里窘迫的面貌。

趁着冬季农闲，美琳把襁褓中的女儿交给了婆婆，托娘家堂哥贷了两万元钱，在集镇上租了一间门面，做起了农资生意。

“万事开头难。”从镇上到城里四十里路，为了把农膜从城里拉到镇上，夫妻俩用架子车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往返一个来回。他们明白，一趟下来，就可以省下二十块钱的运费，足够孩子三天的奶粉钱了。

路不好，坑坑洼洼的，英俊躬身拉着车，头上的汗升腾起缕缕白烟，弥散在风中。美琳在前边蹬着自行车，后架上用绳子牵引着架子车，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们一点儿也没感觉到辛苦，一路说着笑着。看到远方的天空是那么湛蓝，想象着未来的生活那么美好，小夫妻喜在脸上，甜在心里。

在困难和艰辛的生活面前，两颗年轻的心没有被击垮，反而越贴越紧，相濡以沫地度过了艰苦的时光。

四

美琳生就的能说会道，招徕了很多的顾客。营业款塞满了抽屉，美琳高兴得眉开眼笑。英俊认为，诚信是金，不仅要有伶牙俐齿，还要有一颗对待顾客的诚心，用优质的售后服务做后盾，顾客才会反馈给无尽的财富。所以，除了农忙，英俊都在帮忙打理生意。

一次，尖庄的老顾客李坊领买了一瓶治棉铃虫的农药，第二天就来到店门口嚷嚷，说英俊家欺骗顾客卖假农药，回去打上一点效果都没有。李坊领是有名的“刺儿头”，三里五庄的人都惧怕他。不大一会儿店门口聚拢了不少人围观。

女人是喜欢冲动的动物，美琳听见李坊领这么吵闹，便冲出店门说：“李坊领，你不要血口喷人诬陷俺。你说我卖给你的农药是假的，我当场喝一瓶，你敢不敢也喝一瓶？”说着，掂起了一瓶农药，打开了盖子。

李坊领火气上来了，上前也掂起了一瓶农药：“喝就喝，谁怕谁啊！”

此时，恰巧英俊回来，见此情景，不由分说夺下了两个人手中的药瓶。英俊说，都不要着急，我问问情况再说。跑到附近的邮局，打电话一番沟通，英俊才知道是上级批发商的仓库管理员捣了鬼，用假农药玩起了偷梁换柱。英俊当着满大街的人，诚恳地向李坊领道了歉，并拿出一百元钱算是对他的赔偿。

见英俊态度如此真诚，李坊领无话可说，拿着钱笑眯眯地离开了，众人都为明事理的英俊鼓起掌来。

经李坊领这么一闹，大家都说英俊做事有原则讲信誉，生意不但没受影响，反而更加红火了。集镇上卖农资的商户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英俊家的生意像燎原的火苗越烧越旺。每到夏秋季节，英俊家的店总是门庭若市，熙熙攘攘。

就在女儿四岁的时候，他们盼望已久的儿子降临到这个幸福的家庭。儿子是二胎，英俊缴了六千元超生罚款，又暗中给村干部每人送了一箱涡河大曲和一条过滤嘴香烟才算上了户口，夫妻俩逢人就抱着儿子炫耀一番。

生意越做越好。没过几年，夫妻俩趁着道路拓宽改造的机会，在集镇上临街地段买了块地皮，盖了一栋两层的小楼，挂上了“美琳农资中心”的大招牌。夫妻俩还购置了一辆面包车，专门为顾客送货上门。哪里需要农资，哪里就有英俊忙活的身影。

五

一天上午，闲下来的美琳突然发现收银的桌子上多了一个黑色的提兜。

美琳不知道里边装了什么东西，打开一看，只见里边装着一个裹得鼓鼓囊囊的手绢，把手绢拆开，原来是厚厚的一沓钱。

上午来了这么多的人，这是谁不小心丢在这里的呢？清点了一遍，天哪，整整九千元！美琳便塞进了抽屉。

中午时分，一个个子又瘦又黑的中年男人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老板，你看没看到一个提兜……里边有手绢装着钱！”

失主是聚台岗的，名叫赵麦囤，上午准备进城买四轮拖拉机，路过镇上顺便先到“美琳农资中心”订购农膜时，把装钱的提兜放在桌子上，走时太匆忙落下了。到了县城才发现提兜不见了，于是赶紧回来寻找。

美琳取出提兜，赵麦囤打开提兜，见手绢里的钱分文不少，一时喜极而泣，他抽泣着说：“这可是俺一家六口两年的血汗钱啊！”说着，要跪下感谢，美琳立即拉住了他。

赵麦囤感激不尽，第二天便敲锣打鼓给美琳送来了锦旗，只见锦旗上写着：“拾金不昧，风格高尚”八个金字，围观的人把路都给堵了。

说来也巧，镇政府的宣传干事正好路过此处，看到了这感人的场景。最近县宣传部要树立道德模范典型，任务下达后镇上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宣传干事很是着急。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宣传干事脑子里灵光一闪：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就她了！

镇政府的通讯员来采访了美琳，然后添枝加叶地写了一篇新闻报道，很快，美琳的拾金不昧的故事通过县广播站的喇叭传遍了全县每一个村庄。

在“全县道德模范表彰大会”上，美琳红光满面地站在主席台上，县长亲手把大红花佩戴在美琳的胸前，并颁发了红色的荣誉证书。各路媒体的长枪短炮，将这一激动人心的场面记录了下来。

当天晚上，县电视台播出了表彰大会召开的新闻，乡亲们都为美琳高尚的人品所折服，传颂着她的光荣事迹。接下来，美琳跟随“道德模范报告团”到全县二十二个乡镇做了二十二场报告，最后喉咙都嘶哑了。经过县领导的提名，美琳顺风顺水地当上了县政协委员，光荣地参加了全县的政协会议，成了全县人民家喻户晓的“道德模范”、“致富标兵”、“女强人”。从一个不名一文的个体商户到一个尽人皆知的风云人物，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儿。每当美琳走在大街上，都是仰着头挺着胸，像一只光彩照人的凤凰，她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

六

英俊整天忙着进货、送货，再就是指导乡亲们的果木培育。他把乡亲们购买的不便携带的种子、化肥送到田间地头。谁家的果树该嫁接了，谁家的果园生了病虫害，都要请英俊过去帮忙、指导，英俊乐此不疲，逢请必到，乡亲们对英俊这个“及时雨”竖起了大拇指。美琳除了偶尔参加县上的会议，主要时间都在店里苦心经营。店里忙时，英俊的母亲老当益壮，也自告奋勇过来帮忙。

光阴辗转，人也在变。美琳出名之后，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美琳和英俊经常产生一些小摩擦，但都无妨大局，舌头还有磨牙的时候，何况是柴米油盐的夫妻呢！在外人的眼里，夫妻俩就是大家学习的楷模。

一次，一个顾客来买东西，因为店里太忙，美琳没顾上应酬，他便转身走了。美琳因为顾客的流失而心生不快。

英俊去指导几个邻居给果树剪枝，半晌才回来。美琳看见英俊，气不打一处来，揶揄道：“大功臣劳动大半天，发大财了吧？！”

英俊听到美琳的讽刺，一本正经地说：“别开玩笑了，乡里乡亲的，还是义务帮忙！”

“义务帮忙？店里有钱不挣，你偏偏免费帮人家干活。你是雷锋啊？”美琳话中带刺。

英俊娘过来劝说：“少说两句吧，美琳……”话未说完，就被美琳截住了话头：“都是你养的好儿子，还好意思说！”

婆婆唯唯诺诺，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进厨房做饭去了。

英俊认真地说：“美琳，你不要光盯着那点钱，把眼光放长远点儿嘛！”

“好，好，好，我的目光短浅，你目光长远，全中国就你能！”美琳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美琳过怕了穷日子，她深深地知道钱对于这个家的重要性。在美琳眼里，只要是能赚钱的事儿，就是正当的，必须做的；只要是不能赚钱的事儿，都是扯淡，做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好言一句三春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当着一群顾客的面，英俊被讽刺挖苦一番，感觉很没面子，一言不发地独自坐到后院生闷气。

七

夏日的晚上，皓月当空，微风轻拂，英俊在店门口吹奏起他心爱的笛子。

他初中时跟音乐老师学会了吹笛子，一直难以割舍，最终成了他的爱好。

清脆悠扬的笛声，洗去了英俊满身的风尘，飘过大街小巷，引得街坊邻居们都端着饭碗聚拢过来，围着他静静地聆听，英俊一身的疲惫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吹啥吹，不当吃不当喝的，吹得比驴叫都难听！”美琳的声音从楼上落下来，“别谝能了，赶紧上来给孩子洗澡！”美琳的声音好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仿佛不躲开就能把人的脑袋砸破。英俊停止了吹奏，一边收起笛子，一边歉意地对着大家伙笑笑说：“有空再吹。”

大伙儿都知趣地走开了。

美琳的词典里，似乎“尊重”一词在逐渐消失，这让英俊很是伤感，他感觉美琳因为名和利的唾手可得而逐渐膨胀，曾经的朴实与善良的美德正被身上笼罩的光环抵消殆尽，变得刻薄和偏执，越来越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英俊也没有了年轻时的血气方刚，愈发地小心翼翼，否则，迎接他的只能是狂风骤雨般的洗礼。

冬天是闲暇的季节，太阳温和而宁静，夫妻俩坐在门口晒太阳。英俊便说笑着给美琳讲故事：东汉有个叫梁鸿的人，父母早亡，家境贫寒，但他志向高远，发奋读书，但未能求取功名。家乡的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都钦慕梁鸿的贤德和才学，纷纷托人来提亲，但都被梁鸿回绝了。有个叫孟光的女子，长相很一般，但心地善良，年过三十，尚未嫁人，有人提亲，她却说：除非像梁鸿那样品德善良、才学渊博的人，我才愿意出嫁。梁鸿听说了这个消息，很是感动，就同意娶她为妻。在梁鸿不得志的人生低谷，夫妻二人仍相敬如宾。孟光每天为梁鸿准备饭菜，从不仰视，总是把盛满食物的托盘高举到眉毛处，恭敬地侍奉丈夫……

听到这里，美琳似乎听出了英俊的“别有用心”，便果断地打断了英俊：“你是不是想让我像孟光一样，也对你那么恭敬？”

英俊嘿嘿一笑，伸出大拇指：“贤妻真乃聪明绝顶也！”

美琳的脸立即晴转阴，说：“做梦吧你，滚！”

英俊落荒而逃。

八

一天中午，八岁的侄子来到店里：“大伯，俺妈叫我来买几斤碳铵，浇黄瓜嘞！”稚嫩的声音有点嗲声嗲气。

英俊随手拿个塑料袋倒了些散装的化肥，递给侄子。

侄子胖乎乎的小手递过来十元钱：“大伯，给。”

英俊摆摆手：“不值当。快回家吧！”

侄子高兴地离开了。

美琳走了过来，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英俊：“你为啥不要钱？”

“就几斤，又不多，谁的钱我都要么？”英俊漫不经心地说。

美琳不耐烦地：“要是买东西的都不要钱，这生意还咋做？你是不是想把生意赔干净？”

英俊怕外人听见，小声地说：“咱盖楼时，借了咱二弟一万六，那都是卖粮食卖猪羊的钱啊。几斤化肥能值几个钱，什么能有亲情重要？”

“好好好。就你知道亲情，就你有情有义，你是个清亮人中不？！咱邻居抓钩前几年还穷得叮当响，现在都开上宝马了，你混这么多年咋还是个破吉利呢？你有本事，也开回来个宝马看看！”说着，一只红色的高跟皮鞋从美琳手中飞了过来，英俊闪身躲过，好险！

越说越来气，美琳所骂的内容已经涉及到英俊的祖上八辈，怯懦的儿子在旁边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吓得扭头跑进卧室，钻进了被窝，用被子蒙了头。有几个顾客见势不妙，作鸟兽散。

美琳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哭了起来，惊动了街坊邻居都过来劝解。为了平息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英俊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只得甘拜下风，不再言语。美琳哭哭啼啼，扬言要上吊自杀，英俊听了众人的劝说，便暂时离开了。美琳赌气关了店门，睡了两天，所幸最后没有酿出惨剧。

美琳感觉英俊就是一个没头脑没本事的废物，所以对英俊的要求近乎苛刻，容不得他做一件违背自己意愿的事。英俊一味地迁就和忍让，并没有让美琳收敛，反而抱怨和指责越来越多，脾气越来越烦躁，甚至因为英俊烧的洗脚水的热凉而大动肝火，或者因为牙膏从顶端或中间挤出而摔摔打打，最让英俊苦恼的是美琳无法忍受他夜里打呼噜而与他分了床。

九

种庄稼要经常管理，往往年头忙到年尾，受益却很低，英俊索性把河堤旁边的十亩地都栽上了梨树。英俊曾经是果木技术员，对梨树的管理得心应手。地边毗邻的春兰见英俊搞起了果园，也比葫芦画瓢把自己的八亩麦田改种成了梨树。

三年过去，十八亩梨园连成一片，煞是壮观。初春，一树树的梨花盛开，清香怡人，淡雅如雪，好像蓝天上游走的白云。梨树在和煦的春风里摇曳着身姿，花瓣宛如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地上。好一个人间仙境！

劳作之余，英俊坐在梨园的深处，吹奏起笛子。笛声清亮悠远，宛若朱雀般轻鸣，悦耳动听。尤其在这满树洁白的梨花下，沐浴着着金色的夕阳，更是令人心旷神怡，勾勒出梦幻般的意境。

“好！”一段曲子结束，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花丛中传来，接着便是一阵掌声。

“春兰，是你！”英俊入神的吹奏已经忘乎所以，并没有发现春兰在一旁已经站立了好久。

春兰走过来：“英俊哥，听了你的独奏音乐会，咱的果子今年肯定大丰收！”

英俊受不得别人表扬，红着脸挠挠头：“我是瞎吹的。”

英俊抬头看见春兰的头上插着几朵洁白的梨花，一身薄薄的卡其色春装把她丰满的曲线勾勒得端庄优雅。虽然容貌不及艳若桃花的美琳，但春兰长着一张素净的脸，高高的个子，丰腴的身体，倒也丰姿绰约，身上透着一股成熟女人的风韵，恰如“清水出芙蓉”般的梨花，不能不叫人浮想联翩。然而，英俊却从未在意过这道美丽的风景！

发现春兰的一双眼睛正忽闪忽闪地看着自己，英俊有点心猿意马，他暗暗自责自己胡思乱想。他把笛子放在嘴边，又全神贯注地吹奏起来。春兰倚着邻近一棵梨树的树枝，认真地听着。天边的晚霞逐渐呈现出殷红色，染红了梨花，也染红了春兰的脸颊。

春兰今年四十二岁，丈夫老李有一手汽车修理的技术，已去广州打工十多年，平时很少回来，即便偶尔回来，对春兰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非打即骂，同去的老乡们回来都说他与一个四川女人关系暧昧。伤痕累累的春兰决意要和丈夫离婚，不知道老李出于什么原因，死活不肯离婚。自从去年女儿结婚成家之后，春兰更是孤苦无依。给春兰孤寂的心灵带来些许温暖的，也只有英俊。春兰忘不了，两家的闺女同在县二中读书时，每周末都是英俊开车接送，春兰省了不少的心。春兰的妹妹在广西被人骗进传销窝点无法脱身时，是英俊冒着危险深入窝点用钱赎回了人。最近几年英俊在梨树培育方面对自己的悉心指导，春兰更是历历在目。英俊对自己一次次的帮助，春兰都铭记在心。她当然知道英俊是有妇之夫，她对英俊的感情像种子一样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从不敢让它在阳光下生根发芽。她只是希望英俊经常来梨园劳动，这样就能够看到英俊清瘦硬朗的身影，对自己干涸的心灵便是甘露般的滋润。

一曲终了，春兰说：“这首《彩云追月》真好听，可以上《星光大道》了！”

英俊很诧异，一个农村妇女怎么对音乐这么了解？便问：“你也知道这首曲子？”

春兰点点头说：“嗯。听见这曲子，我又想起了过去。我小时候俺爷给人家吹唢呐，他会的可多了，包括这首《彩云追月》，我经常听得忘了吃饭。你吹的曲子，我都听得懂。”

“那……那以后我经常吹给你听！”

“太好了！俺以后就是你的铁杆粉丝。”春兰轻轻地拍着手，咯咯地笑着，脸庞就像灿烂的梨花。

难得的知音啊！英俊心想。

从此，再听到美琳的骂骂咧咧的时候，英俊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温柔可人的春兰。

十

英俊努力地让妻子的心境充满阳光，于是他千方百计地善待岳父一家人。

他知道岳父的喜好，美琳每次走娘家，英俊都要买镇上独一无二的道口烧鸡和北京红星牌二锅头。每到秋播季节，英俊把岳父家的麦种和肥料全包了，且送到地头，并帮忙撒在田里。一次，岳父被四轮撞断了腿住进医院，英俊一下拿出两万元的治疗费。英俊为美琳赚足了面子，他想用男人的善良和包容感化妻子，让她感受到自己暖暖的爱，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温暖她那颗冰冷的心。

九月初八镇上逢会。这天赶会的人摩肩接踵，买麦种的，买各种肥料的……络绎不绝。到了晚上，美琳点钱时才发现，不知是谁收了一张十元面值的假币。美琳怀疑是婆婆收的，因为她老眼昏花，可能没有辨别出真假来。

英俊娘做好了饭，喊大家吃。美琳没好气地说：吃，吃，吃，收了假钱还好意思吃！

听见儿媳的话，英俊娘诚惶诚恐，像犯错的孩子，不敢吱声。英俊见美琳呵斥母亲，赶紧打圆场：“不就十块钱嘛，也不是啥大事，再说也不一定是咱娘收的嘛！”

美琳火了：“十块钱就不是钱吗？当年咱进城拉货的时候，五毛钱的汽水都不舍得喝，你都忘了？咱挣个钱容易吗？”

美琳说着，想起了当年的艰难，愈发地觉得委屈，“哇”地哭出声来。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就别提了，下次注意就是了！”英俊仍在劝阻她别再说下去。

“不提不提不提，穷鬼还想充土豪！咱村的马应龙在郑州都开投资担保公司了，你咋不开去呀？”美琳说着哭着骂着。

英俊娘噤若寒蝉，浑浊的双眼透露出几丝恐惧，生怕一不小心再惹怒了儿媳。此时，“轰隆”一声响雷忽然在头顶炸响，大雨便倾泻下来，老人用毛巾擦了一把做饭时脸上涔出的汗水，一声不响地消失在夜幕下的大雨中。

十一

第二天，英俊娘病倒了，发起高烧，高血压病也犯了，眩晕得不能起床，被英俊的两个弟媳送进了镇卫生院。英俊得知消息，也火烧火燎地赶了过去，他心里清楚娘的病是咋得的。

两个儿媳搀扶着老人化验、检查，英俊跑前跑后，缴费、拿药。还没安排停当，一个来打针的邻居捎口信说，美琳叫英俊赶紧回去，店里实在太忙。

忙活了半天，终于为老人安排好床位，挂上了吊瓶，英俊才稍稍舒了一口气。英俊坐在娘的床头，猛然想起：昨天是娘的生日！自己不但忘记了这个重要的日子，还让母亲为自己劳累了一天，又被大雨浇出了病。英俊越想越懊悔，他不住地用拳头猛砸自己的脑袋。

此时，美琳打来电话，“命令”英俊赶紧回去。英俊说，娘病了，还没安排好！

美琳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地说：“她是你一个人的娘啊？她们就不会照顾她吗？就你一个大孝子吗……”

英俊不等美琳说完，便关了电话。

英俊感觉美琳就像个火药桶，随时都可能引爆，将自己的尊严炸得支离破碎，然后分崩离析到尘埃里去。

英俊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两个弟媳都劝他赶紧回去，她们都清楚嫂子的脾气。最后，英俊还是坚持着留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英俊刚回到店里，屋里就传出了美琳的骂娘声和摔东西的声音，接着传来了“噼噼啪啪”肉体打斗的声音，最后是美琳的哭声和骂声。

邻居们没有人再去拉架、劝解，因为他们知道美琳倔强的性格。

不大一会儿，英俊出来，骑上电动车飞也似的往河堤方向奔去，将刺耳的骂声远远地抛在脑后。

十二

婚姻中的彼此伤害，就像一面摔在地上的镜子，当它出现了裂痕，即便黏合得再好，也不会完好如初。郁郁寡欢的英俊常常独自拿着笛子走进已经扩大了几倍的梨园深处，坐在低矮的树杈上，吹奏着一个又一个曲子。这里似乎是英俊一个人的世界，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吹奏，根本不用管它的声音飘到哪里！似乎这根笛子，才能将他所有的烦恼和郁闷尽情地释放。

音符跳跃着从笛孔里钻出来，时而低回缠绵，时而幽怨婉转，时而如溪流潺潺，时而如大江东去。绮叠萦散，飘零流转。丝丝缕缕的笛声牵动着落日的余晖，给梨园涂抹上一层薄薄的残红；惊动了梨树上枯萎的黄叶，纷纷飘落。

不知什么时候，春兰站在了英俊的身后，一双漆黑的明眸静静地看着英俊雕塑一般的背影，她不忍打搅英俊忘情的独奏。而此时，英俊已感觉到春兰的存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英俊与她已经心有灵犀。

“你也在？”英俊问道，但他并没有转过身来。

“有什么烦忧和苦恼，该放下就放下，人家说，难得糊涂嘛！”春兰开口便说。

英俊惊诧春兰的直觉：“你咋知道我的心事？”

春兰呵呵地笑了：“能从你的笛声里听得出来啊！”

没想到大大咧咧的春兰是个心细的人，竟然从自己的笛声里读懂了自己！

之前从来没有人走进自己内心深处，没有人在这么关心、体贴自己，英俊一阵感动，差点掉下泪来。他蓦然发现春兰才是他心灵的知己。

春兰走到英俊跟前：“婚姻如鞋，是不是舒适，只有脚知道。真正的爱情不是你有高楼大厦，不是你有万贯家财，也不是你有多大的事业；爱情也不是单方面的给予和索取，那样只会让对方压抑和可怕……”

英俊“唰”地站起身来：“那你说，真正的爱情是什么？”

春兰轻轻地抚摸着身边梨树的枝干说：“真正的爱情需要精心的呵护，它就像这梨树一样，要浇水施肥，剪枝杀虫，才会开出洁白的花朵，不然它就会枯萎死亡。真正的爱情要双方懂得珍惜，不能拿来挥霍，要让它历久弥新，才能白头到老；真正的爱情，是在无法爱的时候懂得放手，因为，放手才是拥有了一切……”

没想到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竟然说出这么富含哲理的话，英俊一下握住了春兰的手：“你说得太好了，春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