霭霭白云 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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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英子

王托弟 王托弟 . 发布于 2023-12-05 10:08:15 42 浏览

英子,是27床的病人。

大眼睛,高鼻梁,樱桃小嘴,瓜子脸,弯弯的柳叶眉,不施粉黛毫无修饰的脸蛋,天生丽质的美人胚子。只是,长长的散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面无血色、苍白萎黄的脸。

英子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就是张着嘴巴听我闲扯,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含情含水地动人。我看着她的眼睛,睫毛灵动,眼波流转,竟忘了自己说的是什么,忘了刚才说到了哪里。

英子刚住进来的时候,整天不说话。护士轻轻推开门:“27床,什么名字?”

她头也不抬,细声细气地说:“英子。”

至此,我才知道,她叫英子。

打点滴的时候,英子捧着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书跪坐在床上认真地看,有时候会弓下整个身子,双手紧紧捂住脸小声地啜泣。困了累了,就小心翼翼地收拾好书,轻轻地放到枕头边上,用手摩挲平整。然后顺势凑到先前垒起来还没塌下去的被窝里,悄无声息地睡了。醒来继续翻那本破破烂烂的书,如此反复。

母亲悄悄问我:“这女娃娃这么年轻,看起来思想负担很重的样子,不知道到底什么病?”

我瞪着眼睛唬一唬母亲:“躺好你,别胡说乱问。”

母亲默默地翻身转过去。

英子起身出去了,好一会儿还不回来。我百无聊赖,实在无事可做。看到她小心翼翼放在床头的书,走过去轻轻拿起来。

门吱吱呀呀开了,我吓得心惊肉跳。书,失手跌落到地上,里面掉出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儿大概周岁左右的样子,粉扑扑的圆脸蛋,笑得很甜,眼睛弯弯的,像刚刚升上来挂在天空的一弯新月,眉目间和英子十分相像。书,是用牛皮纸的封皮包起来的,看不到封面。

英子轻轻走过来,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书和照片,尴尬得不知所措,心里像刚刚做了贼被人抓了现行一样狂蹦乱跳。

英子捡起照片,用手轻轻擦掉粘在上面的灰土,认真地夹到书里面。我十分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对不起啊,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书。”

英子摆摆手表示没关系,淡淡地说:“这本书,是圣经。”

我立刻在心里默念,英子,对不起啊,对不起!

我担心自己刚刚的鲁莽扰乱了英子沉在心底、浮在眉间的虔诚,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给她道歉。

英子笑笑说:“我识字不多,都是别人领着我一页一页读会的。”

她笑起来的样子像六月里流过的一股清泉,沁人心脾。

英子扶着床边吸一口气,吃力地转身爬到床上,钻进那个还没晾冰的被窝里。

中午,替母亲买来午饭,她执意要给英子分一半。英子执拗地推推搡搡,说自己还不饿,不想吃。我听英子的口音好像张川那边的,以为她是少数民族,就不再坚持。

母亲的午饭吃得磨磨蹭蹭,明显寡淡无味。

我看英子一直一个人,也不说话,默默然地看书、睡觉,睡觉、看书。压抑了很久的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地蹦出来了。我竭力装作随随便便拉家常的轻松样子试探地问:“英子,你,这是?怎,怎么了?不,不严重吧?”

英子长长叹一口气:“唉……”好半天不说一句话。

我赶紧把头缩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心里不停地埋怨自己不该这样多嘴。

“病,倒不是很严重,就是食道发炎,肠胃也不好,医生说,还有一点贫血。”英子冷不丁地说。

我长长地舒一口气,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聊起来。

英子老家是张川县的,但不是少数民族,嫁到了五营的北山上。姊妹六个,她排行老五,家里还有个弟弟,母亲去世很早。

英子生得水灵秀气,当初家里攀亲的人几乎要踩断门槛。村西头盖着小洋楼、开着小轿车的刘老三抱着成困的毛爷爷上门提亲都好几回了,英子却觉得姐姐们都出门早,她这一走,家里只有常年腿疼、已近古稀的老父亲和骄横跋扈惯坏了的小弟弟,索性再打理几年家里。二十五六的年纪么,也不着急。

后来,有一次赶集的时候,她突然胃疼,蹲坐在路边疼得不能动弹。有个年轻小伙子看她面色难看,问她怎么了,她说可能是早上没吃饭,有点胃疼。小伙子转身买了肉夹馍,到附近的面馆里要了水,扶她起来,看着她吃。后来她知道了小伙子的名字叫有义,母亲早早去世,家里也有个年迈的老父亲;他一个人出门做小工干零活,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两个人同病相怜,像寒夜里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的小鸟,用彼此的体温温暖着对方。英子说,她吃着那个肉夹馍的时候,心里笃定地说,这个小伙子,我要嫁。

后来,英子给有义出主意:“咱们不要媒人,省下那双皮鞋给你穿,过了年,你自己上门来提亲。”就这样,两个惺惺相惜的年轻人自己做主,相互怜惜,走到了一起。

英子的三个姐姐,早年间靠着丈夫家在张川县城做皮毛生意发了家,举家搬迁到新疆去了。有继续做皮毛生意的,有开诊所的,有跑大货车的,一个个都过上了云开雾散的好日子。只有大姐出嫁的早,在本地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普普通通的生活。

英子说,每年除了过年给她老父亲寄几百块钱聊表心意之外,远在新疆的姐姐们几乎和她断了联系。

去年腊月她生病了,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和大姐去新疆投奔二姐,打算借点钱回家看病。

英子说,她和大姐抱着女儿拖着满身的风尘疲惫不堪地走进二姐家亮堂的小洋楼时,二姐捏着鼻子说:“哎呀,怎么一股子炕土的味道。”她几千里路上带过去的土特产被安置在大门外过了夜。小女儿不小心尿湿了地毯,三姐的嗓子吊起来翻着白眼,下巴都快要挨着脚面了……英子哆嗦得连手机都拿不稳,给有义打电话,电话通了,英子泣不成声。电话那头的有义大概猜出了个七八分,大声告诉英子:“英子,咱人再穷,志也不能短,赶紧回来,不是还有我呢么。”

四姐勉勉强强打发了英子和大姐几个路费,公交车都没等到就裹着貂皮大衣一扭一扭地走了,连头都没回。

英子说她搂着女儿,和大姐站在新疆北风怒号的空旷的街道上抱头痛哭。

新疆怎么这么大,这么远,这么冷啊,心,都快要冻成冰了。

英子黯然地说:“这世上的人啊,只分两种,穷人和富人,不管是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怎么会呢?按道理绝对不是这样的啊。可是,看着英子,我竟无言以对。

英子弯着眼睛说,有义也很争气。后来跟着别人学了装潢设计,虽然书念的不多,但有义脑子聪明,为人实诚,做事认真,没多久就出师自己单干了。今年年初,有义的一个发小叫有义去新疆搭伙干,说有个大工程,利润也好。有义觉得是个好机会,想去。英子说,新疆啊,新疆太大太远太空旷了,冷得把心捂到怀里,都暖不热,还是别去了。

没办法,有义犟不过英子,就在省城兰州找了活。谁料有义前脚刚走,英子的弟弟喝了酒骑摩托车撞了人,弟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家里只留下一个风湿腿疼生活无法自理的老父亲。

英子打电话叫回来有义,有义把老丈人背到了自己家。

两个动弹不了的老父亲,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儿。英子操劳过度,有一顿没一顿、热一口冷一口地吃坏了身体,胃疼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有义把两位老人托付给了邻居大妈,女儿送到英子大姐家,自己在县城里找了活,带着英子住院了。

英子说得风轻云淡,仿佛这些,都是偶尔听来的别人的故事,又好像只是昨天夜里的一场梦。

偶尔,英子弯着眼睛对着我笑,像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缕阳光,那样和煦温暖,那样明媚动人。

中午一点多的时候,有义提着饭盒着急忙慌地推开门。英子的点滴还没打完,有义挽起袖子,麻利地打好水,用热毛巾帮英子擦擦脸,小心地端出饭盒,舀一勺放到嘴边吹一吹,一口一口地给英子喂。有义说英子胃不好,不能吃硬的,他专门给英子熬的软烂的稀饭,才磨到了这个点。

“英子,饿坏了吧,噗,噗,来,赶紧吃……”

我轻轻起身,悄悄带上门。

啊?几时立的春呢?

外面,阳光灿烂的洒下来,极力地想要温暖还未从冬天醒过来的每一个角落;树上的嫩牙儿已经偷偷探出了头,像是要问候这个世界你好早安;湛蓝的天空有鸟儿飞过的声音,大概是冬去的大雁衔了江南的柳枝要回来垒砌去年的旧巢;虽说春寒料峭,可是冬天终究还是过去了,春天眼看就像急着回家给婴儿喂奶的媳妇儿,紧赶慢赶地还是赶来了……

回到病房,有义已经洗涮完毕,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躺在英子的病床上睡着了。英子说:“有两套房子催得急,月底要装修完。有义白天黑夜都在赶活,昨晚回来都凌晨两点了。”

英子说着,轻轻用手摩挲有义的头发,自言自语地说:“才三十出头,就已经有白头发了,唉……”

我脱口而出:“英子,立春了!外面的树叶都发芽了呢!”

英子弯着大眼睛,鼻头闪着光笑一笑,认真地帮有义拔去一根白头发。

黄昏的时候,英子接了个电话,接完电话坐起来,落寞地用被子裹住自己,心事重重,一言不发,捧着她破破烂烂的书心不在焉地翻来翻去。

我慢慢坐过去,轻轻搂着她的肩头,冲她笑笑。她说大姐的儿媳妇要出门打工,把两个孩子留下了。她的女儿,大姐怕是带不了了,大姐打电话让有义去接女儿。

我也惆怅的看着她,怎么还事赶事呢。有什么办法呢!

她裹着被子坐一会,又起身跪坐在床上,虔诚地捧着那本破破烂烂的圣经认真地翻。呜呜的哭声终究还是穿过了她捂紧嘴巴的指缝,就那样牵心扯肺地溜进了我的耳朵。我宁愿相信,这眼泪绝对是一颗虔诚地心被圣经感动了,而非其它。

我随口悄悄问母亲:“要不要把孩子领过来我们帮着带几天?”母亲黯然地望着窗外,不说一句话。

母亲还未完全康复,我自己的孩子尚且托付给朋友接送……

晚上有义回来的时候,英子显得欢天喜地。我暗暗以为,是不是大姐改变主意了,能带英子的女儿了?还是有义的活干完了,发工钱了?

有义棱角分明的脸庞闪着坚毅的光:“英子,你一点都不要心急,想开些,咱们好好看病。我已经找好了活,是个大工程。明年情况好一点了,在县城里买一套二手房,把两个爹都接下来,咱们会过上好日子的。嗯?英子,会过上好日子的。一定会的,英子,嗯?”有义的眼神坚定有力,重复着那句话看着英子,英子弯着眼睛望着有义笑。

第二天一早查完房,医生通知我们办理出院手续。我跑前跑后,办完手续已经快中午了。母亲看着我手里捏的一沓钱,问我怎么钱都领上了。我说:“现在方便了,随出院随报销,比例也高,没花几个钱,赶紧收拾收拾,咱回家。”

收拾完东西,母亲迟疑地从口袋里摸索出两张纸币塞到英子的枕头下面,说:“英子,好好看病,啊?英子,困难么,都是暂时的,咬咬牙坚持坚持,就过去了。”

英子一下子跳起来,拽住母亲的手说:“姨,我们不缺钱,有义一趟活要挣一万多呢,我不要你的钱,我们真的不缺钱。”

两个人拉拉扯扯,母亲抽身跑出去,英子跳下床追上来,手上的针头都扯掉了,血顺着手背滴滴答答地淌到了地上。我看英子执意不要,就劝母亲,“好了好了”。母亲站在楼道里,用手挠挠头,掩饰着她的不甘心。

我回头扶着英子回到病房,喊了护士重新扎好了针,挽着母亲走出医院。

一抬头,阳光明媚的落下来,树上的叶子好像比昨天更绿了。我说:“妈,你看,都春天了。”

母亲没有应声,低着头走路。脚下像坠了什么东西,沉沉地提不起来,半天都落不下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母亲踌躇了半天,心事重重又讷讷地对我说:“我好像把香皂盒丢到医院了,你能去找找么?”

我表现出一副很愿意的样子告诉她,没问题。

一路气喘吁吁地跑过去,猛地推开那个熟悉的病房,里面空空荡荡。我又转身急急忙忙跑到值班室问:“27床的病人呢?”

“早上出院了,你是她什么人?”忙忙碌碌的大夫迅速瞟了我一眼,从口罩后面挤出来一句话。

我又慢腾腾挪过去,推开病房门,看着那个空落落的27床,落寞黯然;看着曾经放过圣经的那个枕头,独自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我又似乎看见,有一个瘦弱的身影,背对着门,跪坐在床上,双手捧着圣经虔诚地诵读。

倏然,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的酸楚,一下子撑的我竟不能呼吸……

作者简介

彩云,本名张彩云,甘肃秦安中山乡人,毕业于兰州交通大学,80后,现居甘肃秦安,就职于秦安县某机关单位,爱好写作,初涉文海,偶有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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