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 庄稼汉子
天刚麻麻亮,男人就起来了。他光着膀子,摆好磨刀石,哧哧地磨起了镰刀。麦子大部分已经熟透了,虽然不是整片整片的熟,但也要赶早动镰呢。“选黄选割。”男人这样想着,镰刀磨得裎亮。“这么早?”男人回头一看,女...
哑巴,是二愣的媳妇儿。
据说二愣爹死的早,娘是个病秧子,家里又穷,三十好几了,别说娶媳妇儿,就是连上门提亲的人,都没有。实在没辙,二愣的一个远房亲戚就托人从岷县的山里买回了哑巴。
哑巴应该是有名字的,可是没人知道,大概也没有人想知道吧。习惯成自然,大家就顺口叫她——哑巴。
哑巴个子矮矮的,黑红脸膛,头发随随便便地扎成两个散散漫漫的粗辫子,歪七扭八地甩在脑后,偶尔,辫梢处会缠上红毛线做装饰。哑巴走路总是低着头。见了人,别过头去,自顾自吃吃吃羞涩地笑。一年四季穿一双面目全非、看不清颜色、不知道来历的布鞋。
二愣好吃懒做,又好喝酒,外号“二两倒”,看见酒,眼睛都瞪红了。一喝就醉,醉了就看啥啥不顺眼,不顺眼就打哑巴。村子里大大小小的红白事,对于哑巴,就是一场场无法逃避的灾难。先前二愣动手的时候,哑巴总是嗷嗷地大叫,跑出来比划着找人帮忙。天长日久的,也确实没人能帮的了她的忙。可能也是习惯了,二愣再动手时,哑巴就默不作声了。
打吧,打吧,狠劲儿打吧,打死了就解脱了。这样的独白每次在我心里都重复几十遍。
反倒是二愣,可能哑巴的逆来顺受浇灭了他的斗志,挫败了他的成就感。打不打都一个样,还不如省省力气,好闲游门子(方言,串门的意思)懒睡觉。
哑巴有一样特别拿手的本事,就是放牛。春夏秋冬,寒来署往,哑巴牵着牛,吃一茬又一茬的青草,喝冰冻后又融化了的溪水,一年一年,从未间断。
哑巴的牛照料的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滑。天气热的时候,哑巴守着她的牛,认真地赶一种专叮牲口的虫子,拿刷子把牛背刷的油光锃亮;天气冷的时候,饮水,草料都是哑巴精挑细选的。
哑巴把牛照料的比二愣还上心。茶余饭后,出来聊天的人们笑着说。
哑巴有一只很心爱的铃铛,系在一头又一头她牵过的牛脖子上。铛,铛铛,铛,铛铛,像经年的日历,一页一页记载着哑巴饱经风霜的人生。
哑巴手里牵出来的牛,种庄稼犁地都是一把好手。每每村子里有买卖的掮客打听谁家的牲口搭眼,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数哑巴的牛了。
有一年夏天,青草如茵。一个闷热的傍晚,天突然下起了大暴雨。有割麦子的人在赶回家的路上,看见草地里放牛的哑巴,为了拽住快要滑倒了的牛,被暴雨冲下了深深的水泉沟。消息散开来,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披上大塑料袋,穿着长筒雨鞋去水泉沟里找。可是暴雨太大了,水泉沟里的洪水足足有几米深。他们在水泉沟附近找了大半夜,哑巴和她的牛犹如石沉大海,渺无音信。村里的人都扼腕叹息:“唉,可怜哑巴,肯定是被洪水冲走了。”
第二天,天气放晴了,有早起出门的人在路上碰到牵着牛回家的哑巴。除了牛屁股上有点擦伤、哑巴身上有点泥巴之外,哑巴和牛,居然安然无恙。水泉沟那么深,暴雨那么大,怎么说,也是凶多吉少。
消息传开来,有人神秘地说,哑巴身上,一定有神奇的东西,至于是什么呢?谁也说不清楚。
哑巴依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摇着牛铃。铛,铛铛,铛,铛铛。摇的大湾梁上的青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摇的成家湾子的池塘满了又枯,枯了又满。牛铃摇啊摇,摇走了一个个严寒酷暑,又摇来了一个个春华秋实。铛铛的牛铃,在岁月里辗转成歌,低声吟唱着哑巴悲喜交织的光阴。
有一年春天,哑巴突然大病一场,一度卧床不起。邻居们劝二愣带哑巴去医院检查检查。二愣喷着满嘴的酒气,哈哈大笑:“没、没、没事。她那贱、贱、贱命,耐实着呢,没、没、没事……”
也许,正如二愣所说,哑巴命贱,后来,就自己好了。只是大病之后的哑巴显得更加单薄,更加苍老。眼窝深陷,颧骨凸出,眼神呆滞,神情黯淡而落寞。
哑巴依旧每天牵着牛,只是脚步越来越蹒跚。走不动的时候,哑巴随随便便地蹲坐在路边歇着。牛回头看一看哑巴,也跟着停下来,心不在焉地啃路边的野草。看着哑巴站起来走,牛也挤到哑巴面前挨着她走。很多时候看起来,好像不是哑巴牵着牛,更像是牛牵着哑巴。这个亲密的伙伴走一走,回头看一看,等一等它的主人。有时候哑巴在路边蹲坐着打盹儿,牛就用头轻轻地蹭一蹭哑巴,或者刻意地摇一摇铃铛,铛,铛铛,铛,铛铛,打盹儿的哑巴,就起身跟着牛继续走……
哑巴用一头又一头的牛养着常常喝醉酒的二愣,翻盖了二愣祖上留下来的陈旧的土房子。
一头又一头的牛跟着哑巴,走过荞子沟,走过大湾梁,走过成家湾子,走过酷暑,走过严寒,走过长长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悠悠岁月。
铛,铛铛,铛,铛铛,牛铃摇啊摇,摇走了哑巴的长辫子,也摇瘦了哑巴的黑脸膛。
哑巴和牛,彼此,更像是一对老朋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芳草萋萋的苜蓿地里说说悄悄话,会不会在惶恐不安的水泉沟边彼此搀扶……
哑巴精心地照料着一头又一头她牵过的牛。农忙的时候,甚至自己都顾不上吃饭,也要把牛牵到远处干净的池塘里饮水。一头又一头的牛也温暖着这个时时刻刻陪着它的主人,温顺地走在前面或者后面。有时候用头挤一挤,有时候用身子挨一挨,像烂漫的孩子在母亲怀里撒着娇儿,又像慈爱的母亲爱抚自己调皮的孩子……
哑巴养的最后一头牛高高大大,肚子圆滚滚的挺着,牛脾气十分厉害。只有哑巴牵着或者咿呀地唤着,它才肯慢腾腾走起来;旁人驾辕耕地是使唤不了的,任你用鞭子狠狠地抽,它只是冷漠地回头看一看提犁的人,然后骄傲地仰天长啸:哞,哞,哞……
二愣没钱喝酒了,多次找掮客上门来卖牛,单薄的哑巴挡在牛圈门口不让卖。二愣顺手扯下挂在牛圈门口的皮鞭子,一鞭子抽到哑巴身上:“臭娘们儿,这个家我二愣说了算,哪里还有你做主的份?
”哑巴捂着被打疼的地方默默地走开了。
二愣和掮客商量好了价钱,眼看买卖就要做成了,可是,牛死活牵不出来,任你生拉硬拽,任你八抬大轿,任你拿鞭子抽,任你拿棍子赶,牛,动都不动,稳稳当当地立在牛圈里,就是拉不出来。掮客忿忿地走了,二愣操起鞭子狠狠地抽牛。
自此之后,哑巴就病倒了。二愣嘴皮子干了好久了,连喝酒的钱都没有,更何况给在他眼里不值钱的哑巴请大夫了。这样一拖再拖,渐渐地,哑巴气息奄奄,病入膏肓。
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里,哑巴,死了。
很久之后听说,那头哑巴挡下来没卖出去的牛,在哑巴入殓的当天,自己挣断了缰绳,一路狂奔到水泉沟边,回头冷漠地看一看荞子沟,看一看大湾梁,看一看成家湾子,仰天长啸:“哞,哞,哞……”然后,一头栽进了水泉沟……
这件事几乎成了当地的奇闻怪谈!
二愣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人把牛拖回来卖给镇里开饭馆的王胖子,拿了钱就去换了酒。
多年之后,回家探亲,路上碰见满嘴酒气的二愣。我随口问他:“那只牛铃铛还在吗?”
醉眼朦胧的二愣立刻两眼放光,说:“在,在,还在!”
当初王胖子拾掇牛的时候把铃铛留下来,还给了他。他急急忙忙地问我,他那个是不是古董?是不是很值钱?我笑笑说,卖给我吧!
……
看着这个古铜色的铃铛,浑身泛着暗暗的白光,显得那么沧桑,那么荼靡。拿起来摇一摇,铛,铛铛,铛,铛铛,显得那么清澈,那么悲凉,仿佛冷眼旁观地看着这累累尘世中透骨的薄凉,又仿佛无力地诉说着欢喜岁月里一段凄冷的故事……
作者简介
清风,本名张彩云,甘肃秦安中山乡人,毕业于兰州交通大学,80后,现居甘肃秦安,就职于秦安县兴国镇政府,爱好写作,初涉文海。偶有拙作,望同舟的人不吝赐教。清风不识字,只顾乱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