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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岭客/唱着山歌去放羊

王托弟 王托弟 . 发布于 2023-12-06 09:33:17 104 浏览

唱着山歌去放羊

文|薛俱增

月亮月亮光光,

把羊吆到梁上。

梁上没草,

把羊吆到沟垴。

沟垴有狼哩,

把羊吆到槺榔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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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首唱放羊娃的山歌,唱词朴实直白,节奏明显,每一句以仄声收尾,顿挫感极强,叙说放羊娃一年四季起早贪黑,辗转奔波,充满苦辛甚至危险的日常情景。

这也是一首放羊娃唱的歌儿,也许就是某个放羊娃首先率性创作的,随口而来,连说带唱,其他伙伴们即兴接续,口耳相传,于是随着时日流转,苍凉恓惶的曲调,随溏土飞扬,随山风四散……

和许多放羊娃一样,我也是先听到这首歌,再学会这首歌,最后扯着嗓子唱着这首歌放羊的。

少年时的我是个放羊娃,因为我爷爷曾经就是一个放羊娃。用爷爷的话说就是先人烧砖打瓦,后人不离窑门。

爷爷先是给生产队里放羊,后来给自己家放羊。年纪一大把了,有时还会被人唤作“放羊娃”!对面山坡上,有人扯着嗓子喊:“哎——放羊娃哎!你的羊跑到田禾地里去了!”

有的人甚至老远瞭见不加分辨就出言不逊,爷爷本是一个性急脾气暴的人,但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忍气吞声,黄连苦瓜齐往肚子里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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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究竟从啥时开始放羊,给生产队里放了几年羊,给自家放了几年羊,爷爷在世时我没有弄清楚,现如今我也就说不清楚,爷爷看了上沟下岔各色人等多少眼色听过多少骂声我就更是说不清楚。但如果从我有记忆开始给爷爷编年,每年出现“羊”字标签的历史,大概要编到他老人家七十五六岁吧,十年之后,我赫然看到了这本编年史的封底——一堆黄土,一缕轻烟,一蓬青草。

爷爷的坟墓在东山坪上,从我们住的河边往山上爬,约莫经过二公里,快到山顶有一段路比较直,一边靠着土崖,特别陡峭,两人难以并行,名字叫“立立挂上”,是说那条路快要立起来挂在空中了。爬过“立立挂上”到了坪上,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山谷河道尽收眼底。就在“立立挂上”半道旁,有两孔窑洞,那是当年生产队的羊圈,爷爷曾经放羊的出发地和落脚点。蛇年春节我扫墓经过时,只见断壁残垣,荆棘丛生,两孔窑洞都已经崩塌得只剩下浅浅的半截子洞穴,活像一双油尽灯枯的眼睛,木然张望着对面的峰峦,完全陷入了过往的回忆。

我隐约记得爷爷好像曾经讲过他抢救生产队羊群的事情,不过那应该是我降生之前的事了。黑云遮山,狂风肆虐,大雨倾盆,山洪咆哮,作为生产队羊圈的那两孔窑洞被大水漫灌,随时都有圈毁羊亡的灾难性后果。当时,如果抢救不力淹死了队里的羊群,爷爷说那他就活不成了!好在当时的爷爷还年轻,膀大腰圆,孔武有力,他奋不顾身,挑渠排洪,堵漏洞,引积水,甚至冲进随时都有灭顶之灾的窑洞里,把弱小的羔羊一只只抱出来,抱到安全地带……

给生产队里放羊,能挣得些可怜的工分,养活一家老小,那么,说什么遭人白眼,就算是时有凶险,也算值了。放羊,并且活着,和一家人活下去,还有比这更能让人满足和值得坚持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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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不惧艰险坚持放羊的结果是,包产到户后,爷爷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几只绵羊组成的一个羊群,实现了从放公家羊到放自家羊的转变。

给自家放羊的爷爷面色变得红润,说话话大,走路步大,精气神似乎更足了。他不仅做了自己的主人,而且也主宰了一群羊的命运。无论如何,人的命要比羊的命金贵吧!春去秋来几度寒暑,羊群生生不息不断壮大,以至后来每年一到春节临近,爷爷就会挑出一只肥硕的绵羊来,成就一家人节日的盛宴。宰杀,剥皮,翻肠倒肚子,爷爷都是亲自操刀一手完成,他是绝对的主角,其他人都围着他转,我们小孩子更是围着他狂欢乱叫。那场面,既世俗又神圣,貌似血腥却不乏温馨,那是岁岁年年对一个放羊人家最好的酬报,是一户农家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最佳宣示。大铁锅,木炭火,肉汤炖好,香气和炊烟一道飘满了村巷。爷爷会请村子里的老人前来品尝,和亲房邻居一道分享这胜利的美味……

一年到头,吃羊肉顶多也就四五天的快活;而放羊,却是三百六十多天的苦辛营生。少年时的我,一到周末或者假期,就跟着爷爷去放羊。在别人看来冬春四季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放羊工作,在我,则是走向田野亲近自然的难得机缘,由此我也细细品咂了放羊娃的苦乐年华。

暑假一大清早,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时,爷爷已经背着干粮口袋,拿了一端是小铲子的五尺放羊鞭子,站在院子里等我了。

“放羊喽!把羊吆出来!”我站在巷道口喊一嗓子,不见人影,也无应声,一会儿只见两家亲房的几只羊摇摇摆摆地从巷道的另一端出来了,自动汇入我家的羊群。放羊的路线爷爷早就谋划好了,要么上山爬坡,要么下河钻沟,上午去阳山,下午走阴坡,每天路线绝不重复,往返总要几十里路,刚开始的几天我走到家里时真是两腿打颤饥渴难忍。回家时人并不空手,我会拿一束柴胡之类的药材,爷爷会掮一捆白蒿,晚上坐下来搓成细绳,晒干了缠成球状存放,夏夜点上半截,驱蚊相当管用,而且有一股特别的药香引人入眠。羊群到了巷口,我也会喊一嗓子“羊来喽!”邻家的几只羊训练有素似懂人言,自动从队伍中分流出来,各自归圈,自有人去收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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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天中午,太阳毒辣辣的,天热得要命,吃一锅浆水面,稍微躺下伸伸腰腿,乏气还没缓过来,又到了下午放羊出发的时间了。

午后出来的羊,头碰头挤成一团,赶也赶不动,好不容易赶动了头羊,其他十几只羊立马围拢过来,换个地方又挤成了一个“车轱辘儿”,左右乱转,就是不散开。爷爷挥汗如雨才把它们赶到河坝里,他瞅准一只羊,大手一把抓住两只后蹄,一手抓住一只前蹄,一狠劲,那只羊就被倒提起来,顺势撂进齐我腰深的河水里。那羊在水中翻个滚,扑腾几下,爬起来,甩甩耳朵,打个激灵,水花四溅,跳上河岸后,又一个冷战,浑身羊毛甩出的弧线如雨似霰,赤膊光脚的我也不禁打一个哆嗦。每只羊都会享受同样的待遇,弱小的羊羔子爷爷则会抱着它格外细心地清洗。出浴后更加雪白的绵羊这回自发地在河滩四散开来,去追逐那鲜嫩的青草。越来越小的“车轱辘儿”最后变成了散落一地的朵朵白云,顺河飘向远方。

河道曾经是村里沟通外界的一条主干道,也是羊群的触角钻山入沟的中枢神经。河道曲折狭窄,石头遍地,坑洼起伏,路在有无之间。尤其是夏天,一场雷雨一条路。往往一场雨后,原路不见踪影,要走,你得独辟蹊径。放羊娃,也许就是这条河道最早的探路者。

夏天太阳落山,暑气慢慢消退,羊群又巡游到了草木丰茂的僻远地方,才放开肚皮认真地吃起草来。对于肥美的草地,放羊娃和羊群一样流连忘返,直等到大小羊们吃得肚子炸蛋儿,才紧赶慢赶地回家,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吃饱喝足的羊群走在河道里异常安静,不再叫唤,也不再乱跑,仿佛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迤逦向前方,目标一致,步调一致。羊群识得归路,我和爷爷只是跟在后面涉水而行,沙沙沙沙,羊蹄磕地的声音,脚踢到石子的声音,和着哗哗的水流,起伏的蛙鸣,草丛的虫叫,组成了一支夏夜牧归进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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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星空一线天,满天星斗就像挂在长长走廊上的顶灯,闪烁摇曳,越来越亮。如此情境之下,人禁不住有一种发声呼喊歌唱的冲动。爷爷说话声如洪钟,一张口就震得“崖娃娃”响。这时,如果长啸数声,吼几句粗犷高亢的山歌,山鸣谷应,回声久久激荡,山崖水涧鸟雀震动蛙虫噤声,一时只觉得胸胆开张,酣畅淋漓!

在山坡上放羊也是很能开阔心胸的一件事情。常去的一个地方叫“瘦驴脊梁”。

一听名字,你就会对这个山冈的地形有一个直观的印象吧,着一“瘦”字,境界全出。两面山坡,坡又陡,地又瘦,难以耕种,所以慢慢撂荒成了一处天然的优质牧场。坡上百草丰茂,野花遍地,突兀的地貌又使其远离山脚的农田,羊群赶到上面,真是随心所欲不逾矩。这时如果不看随身带来的小人书,那就站在“瘦驴脊梁”最高处,迎风而立,看山如蛇飞舞,看河蜿蜒东驰,感觉山高人为峰的伟岸。或者索性曲肱枕头躺在绿茵上,看身边草茎随风摇曳,蝴蝶逐花翩飞;看湛蓝的天空上白云随意卷舒,变幻出万千形状任你遐想;看对面的神仙梁上黑色的柏油路弯曲盘旋,时隐时现,一辆辆载重的卡车甲壳虫一样循着公路也时隐时现,最后消失在峰回路转的云山深处,把人的思绪引向未知的远处。

山那边的那边到底是什么?眼前这条黄土高原上唯一现代化的公路到底通向了何方?在懵懂的少年心里,一切好像都没有确切的答案,只有耳边羊儿哧哧啃草的声音,时不时刷拉拉撒尿抛洒羊粪蛋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真切。

寒假放羊,眼前的黄土高原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绿色几乎全部随风而逝,在铺天盖地的土黄色幕布上,灰色、褐色以及黑色东涂西抹,肆意显露峥嵘。荒坡上枯干的蒿草,山崖下细软的碱土,这时也会成为饥饿的羊群的食物。而当天寒地冻大雪封山之时,羊群就只能圈养喂秸秆了,放牧是不合时宜的,别说能在雪地之上冒尖的植物少得可怜,就连可走的道路也少得可怜,你可要仔细分辨哪!原来的那些羊肠小道虽然难走,但难在明处,积雪下的羊肠小道貌似变得宽阔平坦了,实际上处处都有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坑里,滑向悬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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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但我爷爷说,蛇行的路儿蛇知道。放羊娃走过的路,也许只有羊走过。就算是能屈死长虫崴死巨狸猫(本地方言对松鼠的称谓),但那也叫路——放羊娃的路。放羊娃,就是要在没路的地方走出一条道来。放羊娃走过的路,即便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都不曾走过。这应该也是牧民和农民,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的一个显著区别吧!

羊群换了一茬又一茬,也换了爷爷的容颜。爷爷老了,七老八十了,放不成羊了,放羊鞭杆换成了拐棍。羊群也慢慢处理掉了,母亲留下最后一只绵羊作为纪念,忙时圈养,闲了拉出去溜达。天气晴好的日子,胡子和羊毛一样白的爷爷也会拄了拐棍,提上小板凳,到老屋旁边的园子里去放这只羊。羊吃到哪里,爷爷就坐到哪里,眼睛一直盯着羊儿看,不时也看看天,看看眼前的山,有时也就打起盹来。劝他别去又不行,说是不为去放羊,而是要出去“解心慌”。或许爷爷是在想,彻底清闲下来的放羊娃还叫什么放羊娃,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爷爷好像先于那只羊而去。后来,那只羊被母亲忍痛卖给了另一户养羊人家,母亲不忍心杀掉它。

我们家养羊放羊的历史就此结束。而放羊人家流传下来的忍辱负重、勇闯新路的血性和基因,也许和那土腥味十足的山歌一样,还将延续生活不灭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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