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俱增|暮春三月半
暮春三月半,休假回乡。夜雨潇潇,晨起也潇潇,下不了地。
一对乳燕在檐下,软语呢喃。
雨滴洒落屋瓦,唰拉拉的声响,有一种久违的亲切。侧耳细听,雨滴洒在竹叶、冬青叶上,洒在樱桃、苹果树枝上,洒在石棉瓦、塑料布等杂物上,音色不一的各种音符,合成一曲回环往复的咏叹调。窗外青山恰如背景音乐,在乳白的雨雾中渐远渐淡,如淡墨之淡抹。
拥了被子,守着窗儿,最好是这土炕也一点点热起来。
一只小黄狗摇头摆尾,蹲下、跳起,卧下、跳起,反反复复,乐此不疲,有同样乐此不疲的孩子在训教它。父亲在外屋抽烟,煮罐罐茶。母亲出去又进来,在炕沿上坐一阵,看着娃儿狗儿玩,说一些村里不上串儿的新闻,或者陈谷子烂糜子的旧事。说到我感兴趣的人事,就多说几句,起根发苗,前后经过,根根筋筋,脉络分明。说一会儿,又想起什么活计,掀帘出去了。过一会又进来,坐在原地方,给我讲“古今”。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有些人,已几十年没见面了,也许再过几十年,还是见不上。彼此一旦走散,就再也见不到了,记忆里那人的影像,就总是几十年前的画面。村里的一层子少年好像雨后突然冒出来的春笋,我大都不认识了,个别几个还能根据模样大概猜出是谁家的孩子。当年的玩伴,孩子都一个个大了。母亲说,和你同岁的杨家老四也不知得了什么病,撇下妻儿老小,去了那世。比你大一岁的那个老二生了四个女孩儿,终于得了一个儿子娃;以前日子紧,现在可翻身了,几个娃娃一个跟一个都上学了,学校里发营养早餐,煮鸡蛋娃娃都吃腻了,天天拿回家来,鸡都不用养了。村里的老人呢,可是越走越少了。河那边七房的那老太太熬了九十多,没能熬过冬,一口气终于咽了。活着不给饭,死了献献饭,有啥意思哩!数过窗儿数门儿,现在顶老的已该到阳山的谁谁谁了;还有阴山的谁谁谁,现在也活的是天天儿的日子,老来难啊,老不得,老了了不得!七老八十不攒劲,还不是活受罪么。活着一口气,死了一堆土,人一辈子还不都这个样子。——嗐,说这些有啥意思哩!我跟你说,如今咱村里人的光阴可是越跑越好了。王家谁的娃娃考上大学了,李家谁的娃娃已经工作了,邵家谁的儿子做了好睡梦,从外面领来了个攒劲媳妇,可宋家谁的后人婚缘不顺,三十好几了还是一条光棍,钱顶在额头上就是访不着一个合适的主儿……
这真是“家家都有个曲儿唱,一家和一家不一样”。我一时恍惚,只觉眼前人影散乱,过电影一般,既真实又虚妄。这片黄土地上,人们生老病死,娃又生娃,孙又抱孙,几家盖房,几家买车,几家磕头作揖找对象,几家打拼买房迁四方,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是一幅多么热闹的人世风景画卷啊!区区之我分明也是画中人,感觉却游离画外数重山,再也融不进那一方山水了。
泥泞非游日,知交不会来,只宜闭门读闲书了。随手翻几页长衫旗袍里的民国,感觉很配这暮春的雨。看着看着,纸页上的字迹渐渐模糊不清,像雨又像雾。耳畔嘈嘈切切,马嘶人语。微信朋友圈里,有人家娶亲的唢呐,众宾喧哗,新人巧笑;有亲友悲当大事,黄土垄中,哭向新坟。死生亦大矣,聚散不由人,就像这漫天飘洒的雨,管你悲欢歌哭,和泪匀粉也好,醉笔蘸墨也罢,都是各人必得自描自画的浩浩尘世。
鸡雏在栅间,布谷鸟在山野,叽叽咕咕,都满腹的话儿,不知在向谁说。
隔了雨听,莺声燕语更加嫩滑柔润,余音绕梁。
竹丛外,桃花数枝,朵朵嫣红,一时鲜明起来,又渐次氤氲开去。
薛俱增,笔名阜笠,男,汉族,甘肃天水人,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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