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浆水

在外久了，就难免想老家。想老家的什么呢？以为是想老家的人，想老家的山水。想到无可不可之际，便寄望于文字来飨想念的痛楚。夜里，点起一支烟，捉起笔，搜肠刮肚来寻一些华美的词句。写着写着，自己就失笑了，为自己的矫情失笑。哪是想老家呵，实在是想老家的饭。这才发觉自己确确实实是饿了。一切文字的矫饰，不过画饼充饥。都不如一碗老家的饭来得实惬。再丰沛的感情，再华美的词句，唯有一碗饭，从形式落到了具体。

就这么，在微微的一笑里，找到了根本所在。就想起了老家众多的美食，而这美食里，尤以一碗浆水面最让人牵肠挂肚。于是，便于梦里也有了打马而起的冲动，恨不能立刻天明，咥呀，咥他三碗浆水面再说！

浆水面的好处，全赖于浆水。浆水的好处，全赖于实在。有如糟糠之妻。老家把做浆水的过程叫做卧浆水。一个卧字实在传神，倘若家里某处的圪崂立着这么一个黑不溜秋的二瓮子缸，里面卧着一缸浆水，缸的粗砺围起浆水的柔情，就像坐在炕上把家的妻，有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家子的稳重秀气，又有着下得厨房上得厅堂的生猛豪迈。

卧浆水的原料不必讲究。黄土大塬的旷野，犄角旮旯里，一把苦苣，一把天萝卜缨子，拣去了柴梗，洗去黄泥，开水煮去生鲜气，和下过面的面汤一股脑倒进一口二瓮子缸里，假以一阵锅碗瓢盆的平淡时光，就滋生起来。想起时，拿长筷搅巴搅巴，闻一闻，如同爱的抚摸。渐渐地，缸里漫出独特的香气，浆水就成了。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笔，仿佛农家缺少关爱的子弟，任他自由的滋长。可真正的质朴烂漫，却也于无声处悄悄孕育。一旦具备了一把子力气，却是里里外外都少不得。一代一代的农人，倘若没了这毫不起眼的浆水喂养，则男人走不动路，女人养不出娃。男人劳作渴了，就仰头闭他一气浆水，瞬间生出一股子力拔山兮；女人不下奶了，婆婆踮起小脚做一碗浆水拌汤，盈盈的端上来，日常所有的交恶都变得浓情蜜意。浆水，如同原野上奔放的农家女，有着天然的清淡又浓烈，清淡如一天捱一天的时光，浓烈如照在野洼上的日头。对于农人而言，馋肉，一年也就馋几回，浆水，少一顿就伤筋动骨。

浆水，因着天然的朴实，便跟谁都合得来。不管粗粮细粮，无论黑面白面，怎么搭配便有怎样的风味。

最好是浆水长面。新麦磨下的面，温水和了，千揉万揉，揉出带着母亲体温的面团，揉到如婴儿的屁股那么光洁。一根擀面杖把面团擀成一张吹弹可破的面饼，再用刀一根一根的切下来。这个过程，对坐在小板凳上烧锅的我来说，便是一场曼妙的舞蹈。其时，灶火映在我脸上，暖暖融融的，看着案板前的母亲，跟一团面翩翩起舞，那是天下最美的背影。

正瞅着母亲发愣呢，油锅里刺啦一声，接着，葱花的香气直钻肺腑。母亲早舀来一盆浆水倒进锅里，又是一声浆水和葱花热烈相见的欢畅。母亲抽手摸摸我的头，我捉住柴禾的手，摇得更起劲了，浆水一会儿就翻起了浪花。

一碗酸香的浆水面，葱花周围浮着点点黄黄的油花儿，搛几筷子韭菜来，一开口，面没到，涎水倒先冒出来了。吸溜吸溜就是一碗，嚼的动作反而多余。再闭一气浆水，也不过垫个底而已，再来一碗。连着三碗，摸摸肚皮，走起路肚子里的浆水咣当咣当响，响声里是舒畅的满足感。

最好是玉米面锅鲰。拿笊篱搭来，舀上浆水，搛来韭菜，放上油泼辣子，泼泼淹淹的一海碗，爽爽滑滑的锅鲰，三捶两膀子就是一碗，总觉还不过瘾，再来一碗。直到肚里养满了鱼。

最好是玉米面蛋蛋。玉米面蛋蛋和着绵绵糯糯的洋芋蛋蛋，咬住，黏牙，回味，酸爽香甜。吃胀了肚，猛不防打个嗝儿出来，都是玉米和着浆水的清甜。

最好是浆水拌汤。一盆面索索，一锅开水，几勺油泼辣子，几筷子盐炒韭菜，在浆水的点化下，这几样儿再普通不过的食材搭配出了不可方物的人间美味。那时，一碗浆水拌汤，一个馍馍，是最妥帖的干粮。吃饱了，喝胀了，连富汉家娃娃一样了，背上书包蹦蹦跳跳去学里。

最好是浆水搅团。满打满转的一碗，狠狠挒上一筷子，放在鼻头前观敁观敁，噗儿吹一口，嘴皮子已经抢出去了，一嘴含了去，嘴皮搭住碗边吸溜一口浆水，满口玉米面的清甜，浆水酸菜的酸爽，让人忘了过年。

最好是馓饭。捞了浆水里的酸菜，拌上辣椒，酸菜的凉能快速中和馓饭的烫，一口馓饭包裹着一口酸菜，在嘴里颠来倒去，舍不得咽下去。吃馓饭，如果没有酸菜，不如不吃。老年人的口歌子说——打官司凭赖哩，吃馓饭凭菜哩。这菜，必得是浆水里的酸菜才过瘾。后来城里人用炒菜当馓饭的下饭菜，看着高档，其实不伦不类。

最好是……

哎呀！无论如何寻常的食材，一旦和浆水放在一起，就没有个不适合，不美味。

夏天，炝好的浆水是一家最好的饮料。孩子们提起一瓦罐儿浆水，送到田间地头，一家人轮流着抱住瓦罐儿，一人闭一气浆水，把日头酸到了山背后，把阴凉留在身后。也有急性子的人，一回家就奔向浆水缸，舀起一勺生浆水，饮驴一样的咕咚咕咚一气下肚，咔一声，长长出一口气，便解了一天的乏。生浆水喝了非但不拉肚子，还消火解暑。

老家人吃浆水，通常离不开韭菜。如果说浆水本身就是一道美味，有了韭菜的搭档，则为浆水的清香酸冽增了色，又增了无穷余味。浆水的质朴以韭菜的葱绿点缀，使人望而生唾。同时，浆水使韭菜这种重口味的菜蔬得了最好的归处。浆水的清雅中和了韭菜的浓烈，相得益彰。这使我养成了一种固执的观念，以为吃浆水，如果没有韭菜，还不如不吃，吃了也嫌寡淡。

浆水又是清高的，卧浆水时，见不得半点荤腥以及不洁。浆水缸一般放在厨房里温度适宜，空气流通的地方。搅浆水的长筷最好能专用，要保证干燥洁净。倘若一时不慎掺了杂质，则好几天的功夫都要白费。浆水要勤吃勤投，吃一顿，填些面汤和菜进去，只要不坏，就能永续下去。

冬天，要把浆水缸放在生着火炉的房里，有时是炕上，以保证持续的发酵，否则浆水就不酸。这样，一家人就整天氤氲在浆水特殊的香气里，白日黑夜的熏陶着人的嗅觉，终于惯出了一个贪婪的味蕾。一天不吃一顿浆水饭就如同没有吃饭。

浆水也有脾气。浆水的脾气就是主人的脾气。不同的主妇卧出的浆水，口感迥异。浆水是有灵性的，会在发酵滋长的过程中沾染制作者的风气与体味。主妇干净勤快，浆水就清冽爽口，主妇是个懒婆娘，浆水就泛着懒婆娘身上的味道，甚至是脚丫子的味道。有的懒婆娘实在太懒，几天都不去翻搅一下，等到想吃，一看，白花了。

于是，就总有人借浆水。借浆水其实不算借，属于平常的礼尚往来。有人是一口气吃完了，没来及投，有人是手艺不精，想尝尝别人的。如果是手艺不精，终归是没面子的事情。你想，作为一家的主妇，卧不好浆水，在公婆眼里地位自然要降上一等。

在我看来，只有苦苣和天萝卜缨子卧出的浆水才是正宗的浆水。浆水本出身乡野，沾染了田间地头的土气，因此才投乡民的脾气。后来，有人把浆水做出高大上的样子，用买来的芹菜或莲花菜卧浆水，非但口感差了，心里也少了些实在。苦苣和天萝卜缨天然的淡淡苦涩，恰诉说着浆水卑微的出身。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无以替代的显得贫贱的食材，却给人留下了最难以磨灭的味觉记忆，终于成了记忆里的无可替代，以至于高级的食材反而少了浆水应有的风味。以至于我每次在异乡吃着改良了的浆水，总有一种隔膜。而且，总觉得一个人坐在一家饭馆里默默吃浆水面浑身别扭。浆水面，不适合斯斯文文的场面，就该在乡间炕头，端来一海碗，山呼海啸、汗泼流水的吃，要吃，就吃他个惊天动地。

在兰州，总觉得兰州的浆水面就像远坊亲戚。远看着想走进去，进去了，左顾右盼，不自在。端来一碗，面是面，浆水是浆水，没有老家浆水里面汤和野菜混杂在一起的，如人间烟火般的纠缠不清，吃不出人情味，也就终于吃到没滋没味。

曾以为的乡愁，便是一种灵魂里的忠实，以为身体不过是思想的俘虏。到头来，才发现我们忠实的终究是我们的身体。因为思想可以矫饰，可以欺骗，而身体不会，它需要什么，就会明白无误的告诉你，来不得半点虚伪。

其实说起来，浆水不过是一种卑贱的食物。不爱者对它充满厌弃，而爱它者，爱到骨子里，却又难以言喻。就像糟糠之妻，非要对人说出她的好来，羞于出口，可心里又实实在在的离不开。她的好，不用时刻去想着，好处就在心里。

思来想去，人，大概实在是有点卑贱的基因的。在感念眼下的好处时，却始终忘不了过往那些苦痛处的记忆。把最热烈的赞美给了当下，却把最深沉的缅怀留给过去。一如今天的我，手捧异乡精美的饭食，眷恋着的，却是那一碗清汤寡水的浆水面。

何止是我。曾不止一次看到，那些香车宝马里匆匆钻出的人，腆着肚皮坐在大饭店的桌前，眼巴巴的，却点了一窝浆水拌汤。眼看一个谦谦君子面对一窝浆水拌汤风卷残云，辱没了斯文。一身豪华富贵，在一窝卑贱的浆水跟前被揭了短，扒了皮。所有的飞扬跋扈都成了媚态。

人，只有在食物面前才能现出骨子里的卑贱。只有面对中意的美食，才唯唯诺诺，点头称是。扯下面子，放下尊严。对食物的敬畏，源自对自然的敬畏。而怀念一种食物，便是对一段岁月的感念，更是对岁月沉淀下来的骨子里的某种基因的告慰。

原以为我对家乡的想念，是一种伟大的情愫，时而让我热泪盈眶。可当我面对一碗老家的浆水面时，却看出了自己的卑贱，我所以为的伟大，在卑贱面前低了头。

谁说这卑贱不也是一种深沉的爱？

注释:

闭一气:老家把仰头猛灌一气水或者饮料叫闭一气。

苦苣:苦苦菜，一种野菜。

天萝卜:老家对一种萝卜的称谓。

锅鲰:一种老家的美食，玉米面荞麦面洋芋淀粉皆可做。又叫漏鱼儿或面鱼儿，也叫凉粉胡儿。

三捶两膀子:三下五除二。

玉米面蛋蛋:一种玉米面做的美食。

观敁（dian）:在眼前端详。

挒:吃搅团和馓饭的动作。

白花:浆水变质以后浮在表面的一层，意味着浆水坏了。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人，七零后暖男一枚，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