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礼怀/渐行渐远的村庄
父亲和母亲到新疆给弟弟带孩子去了。走时卖了母猪和一窝猪娃,卖了一架玉米,卖了一包麦,关了水阀,拉了电闸,锁上门。家里那只小白狗脏兮兮的,打斗中伤了一只眼睛,看家护院特别灵,我好久不回家它都记得我,主人...
当零零碎碎写下的一些文字,要集结起来时,才发现诉诸笔端的,还是村庄里的,过去那些平凡的人,平凡的事,而那人那事,与那村庄,当初都是曾尽了一切办法想要逃离了去的,而今蓦然回首,却发现,身处异乡,心在原地。
我想,我是一生也逃不出了,逃不出那草木灰里升起的袅袅炊烟,逃不出那矮矮的坟墓掩映下的,一方小小的天地。
当我甘于束手就擒时,却又发现那天地是如此之大,乃至想用文字去描画,却无论如何的努力,也不过捕捉了一星半点。而这一星半点,也足以弥补我心上那个缺了,倘若没有这星星点点的弥补,我想,我将是一个残缺的人,就像矗立在秦家塬的车马,站着,却失去了挥望的翅翼。于是,每一次的书写,便是一次采撷,都是撷来一抔黄土,虽微薄,却也有如女娲抟土造人的专注。
我的热忱来自哪里?
曾以为是所谓心底的怀恋,现在看来,还是源于那黄土地本身。
我是黄土地的儿子,身养于斯,心长于斯。
当我的母亲在黄土盘成的炕上生养了我时,就注定了,我的第一声啼哭,第一次谛听,都必然和黄土发生联系,也注定了我一生的命运,离不开生养我的黄土地。
黄土上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以及那村庄上袅袅升起的炊烟,牵牵绊绊,使我一头植根大地,一头仰望苍穹,以把我深切的依恋和景仰连接起来,以告天命,以达天听。
由此,我便无论身在何处,也有了根。
有了根,便浪迹天涯也不觉漂泊无依;便知道,那风物,那土地,都在等我,等我回去,我便要于异乡的夜,以文字抟她们的模样,也抟一个完整的我自己。
当我写村庄的时候,我在写什么,这是我一直以来思考的问题。
倘若在过去,我要回答自己,我写的是瓦屋顶上的一蓬衰草,是划过洋槐树梢的一鸣鸽哨,是埂塄上老祖母的一声呼唤,是吼在风尘中的一嗓子秦腔,是阳光下散发清香的驴粪蛋蛋,是窗台上明明灭灭的灯火,是小少不经事时,画在颓墙上的一团斑驳的线条,是澄明高远的天空下,爷爷烟锅里的一声叹息……
而今这些,竟一并的远去了,远去了。
曾以为的一切,是一个永不更改的事实,就像小时候,从不相信某一天爷爷也会死去。然而后来,随着爷爷的身影佝偻成荒野里一方矮矮的坟墓,在荒草萋萋下,掩映出一个倔强而孤独的背影,桃花依旧,人面模糊,当初以为的事实,在时间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终于懂得,一些事,必须学会去接受,也知道所有人,注定都将远去,就像我不得不接受村庄的改变。
我宁可她是永远不变的,因为那里有我回不去的过往,储满了我的记忆,而我是一个靠着记忆活下来的人。
随即,我又觉得自己的自私。
身在异乡的我,有什么权利要求为了自己的活下去,而让至今留在那里的人们永远停在原地?
那是一片贫瘠焦渴的土地,当初,为了活下去,他们有着用双手剖开地球之核的勇气,却最终刨不出一眼能养活人的泉水,可他们还是一代又一代的,生下来,活下去;今天,终于赶上一个好时候,终于可以不必像珍视一滴眼泪一样的,珍惜那一眼瘦瘠的泉水,我又如何能自私的想要他们停在原地,仅为我残存的记忆,仅为我疲惫时能够在若干年后,循着原路回去?
当这么想时,我终于与故土,与故人,与自己,以及记忆里的一切,达成和解。
改变是必然要发生的事,就像我们的长大,得到即意味着失去。
然而,终有不甘,这不甘在于,妄想要为这不可更改的事实留下些什么。
能留下什么呢?想来让人惆怅。
终有一天,我们,都将离去,一些记忆也将永远的随风而逝。只是,如果我们的后代某天回问这段消失了的历史时,是否该有个凭借?否则,他们若要问起自己,从哪里来,向何处去,闻听斯问,倘地下有知,我们将如何答对?
尽管这世上,太多人的来去,本不留痕迹。就像一次次的回到故土,想起一些人,他们曾那么鲜活在这片土地,而经年后,当一些岁月飘散,终于模糊了记忆,他们的踪迹,仿佛原本就不存在,仿佛连记忆也不可靠起来。如果不是旁人偶尔的说起,根本不知道曾有过这样一个人,以及经历过怎样的故事。
生命的历程放在历史的背景下,不过一瞬,而这一瞬对一个曾鲜活过的人,鸡毛蒜皮也是轰轰烈烈。
然而,随着他们的远去,所有人和故事终成了一个一个的坟茔,那坟茔前来来往往的人,磕个头,或戚戚的,或笑笑的,然后转身离去,雨驻风来,终于成为一个符号,年长日久,终于连那符号也没有了,乃至于让后来者觉得,这世界也不过原本如此,一切的更替轮回,也不过原本如此。
那是怎样一种孤独?
如果说人生本就是一个孤独的旅程,所有的存在即意味着寂灭,起码,是否该为这亘古的孤独留存一个继续下去的注解?于是,我想到了文字。
世上的文字,留下的九牛一毛,大多都在时间里衰朽了,我无法奢望这些卑微的文字能够幸免于难,然而,还是妄想能留多久是多久,哪怕妄想也仅是妄想,哪怕给儿孙,于茶余饭后徒增一个笑谈,也足以欣慰,便是笑谈,也不至那笑谈里空透着虚妄,起码知道,这天空下,曾有一些人,他们来过,活过,经历过;这土地上,曾蓄养有一个共同的根,长出同一张面孔,他们,都是伏羲女娲的后人。
如果问,当我写村庄时,写下的是什么,姑且把这当做一个勉强的答案吧。
我是个散漫的人,常惯做无用的念想,时间暨久,便有把这念想变成文字的念头。
这字,都是业余时间用手机一个一个敲出来的,当时只为一个肤浅的告慰,寸积铢累,竟也有了几十万字,使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也正是这不敢相信让我突然产生留住的妄想,又因为一些老师、乡亲和朋友的鼓励,才赋予这浅薄的文字一点意义。于是,便真的壮起胆子,有了集结的勇气,到今天,便有了这本薄薄的册子。
在此,特别感谢唐山市作协主席、著名作家、红学家王家惠先生,因偶然的机缘,得青目有加,于百忙中拔冗而为薄文赐序,感激之情无以言表,特述三二言聊表万一;感谢吾友宋庆中先生的真挚引荐,并勘拙文之谬误;感谢“知识产权出版社”及本社编辑徐家春先生的热情帮助与鼓励。
感谢一直以来追随我的文字,一路分享我的喜怒哀乐的读者,因为你们,我才有继续走下去的信心与勇气。这本册子属于我,更属于你们。
最后,感谢生养我的那片黄土地,使我无论怎样的得意和失意,疲惫或喜悦,知道还有个去处,让我明白——
所有的远去,都只为一个归来。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人,七零后暖男一枚,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已出版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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