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清/最后的目送

从上大学开始，每次回红安老家，都欢欣雀跃，这一次，心情却沉重而压抑。

那天早起赶火车，瓢泼大雨浇湿了我的伞、我的包、我的衣服，还有我的心。

辗转坐车8个多小时，窗外不断涌现出大片大片的荷塘、藕田时，动车在红安西站缓缓停靠，我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当双脚踏上红安的土地，顿时湿了眼眶。

下车后，我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身上怎么这么轻松？原来放在行李架上的背包忘了拿，我赶紧跑回去取。拿到背包，走在站台上，我下意识拉开了手提包，才发现放在桌子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书忘记拿了，连忙又跑回去拿。

这样六神无主、丢三落四，我还是第一次。

娘家时刻牵动着远嫁姑娘的心，一丁点不好的消息，足以让人方寸大乱。

我这次回老家，是探望病危的外公。

按照我们红安老家的风俗，探望病人最好在上午，这样病人才会痊愈得快，下午或晚上探望病人是不吉利的。

小姨说，外公恐怕没有几天了，就不讲究这些了。说着说着，她的眼眶就红了。

我辗转来到外公家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

外公闭着眼睛靠坐在躺椅上。他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地向下垂挂着，犹如风干的橘子皮，整个人干瘪瘦弱，双脚肿得厉害。

听到我的声音，外公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外公已经无法进食、无法说话，只残留最后一点意识。

那一瞬，我的心像被什么利器击中，疼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外公没上过学，唯一会写的三个字是自己的名字。他性格倔强，寡言少语，为了养育6个子女成人，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但他从不抱怨一句。

去年，外公诊断出胃癌晚期，病痛的折磨硬生生地把一个一米八的劳动力抽干了，只剩下皮包骨，他的生命就像油灯里快要燃尽的灯芯，随时可能被一阵风吹灭。

亲人们一边安慰我，叫我不要太难过，一边偷偷抹眼泪。

外婆拉着我的手说：“外公最放心不下、最愧疚的就是你们兄妹三人。他常说，他没本事，只顾着操持这个穷家，没有帮上你们一家什么，叫你们不要怪他。”

那些旧事在我心里早已结成了一个厚厚的茧子，四周包着层层死皮。这些年来，我小心翼翼地绕着那层死皮走，此刻，外婆的话像一把锥子插在死皮上，隐隐地，还是疼，我才知道，那其实是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我两岁那年，28岁的妈妈因一场意外离世。外公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痛苦，说不出来，全在他心里。

我小时候，家里条件很差，我们兄妹三人经常到外公家蹭东西吃。哥哥一闹牙疼，外公就给他买桔子罐头。我一去，外婆就给我煮鸡蛋、包饺子。每次去外公家拜年，他都会给我们一人一张十块钱的压岁钱，孙子、外孙一共十几个，也是笔不小的开支。每次发压岁钱时，我们才能看到平时不苟言笑的外公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有一年农忙“双抢”，我家的水牛热病了，爸爸四处打听，都借不到牛耕田，急得团团转。外公知道后，一大早赶着牛，走了十几里山路，把我家的那块田耕完，等奶奶叫我喊外公吃饭时，才发现他已经回自己家了。

哥哥上高中那年，我们家想修一栋房子做榨油坊，却没钱买红砖。外公当时已60多岁，还在砖场打工。他得知我家的困难后，跑去找厂长，用他的工资抵债，帮我们家买了几千块钱的红砖。

有了外公的帮助，我们家的榨油坊才顺利开起来，保证了哥哥和我读高中和大学的经济来源。

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外婆，我们没受苦，都过去了，我们现在都很好。”

第二天傍晚，外公走了，走得那么安详，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也看不到他的喜怒哀乐，再也吃不到他钓的鱼、他留的鸡蛋……

葬礼上，几分钟的追悼词就总结了外公80年的人生。从此，这世上，我又少了一个亲人。

在小姨们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外公的灵柩启程了。悲痛不已的亲友、邻居们无声地跟着灵柩疾步前行，只有烟花礼炮兀自震天动地。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了雨丝。我拨开雨湿了前额的头发，深深、深深地凝望，想记住这最后一次的目送。

李三清，女，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微信公众号：李三清的紫竹林。网文作品《爸爸，为什么我们这么辛苦却还是很穷》曾被人民日报、洞见等4000余家微信公众号转载，累计阅读量1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