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擦肩而过
擦了三遍粉底,还是觉得涂的不够厚。看着镜子里映出来的那张僵尸一样的脸,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正当要擦第四遍的时候,领班呼我,说8号房有客人,让我过去。
我着急忙慌收拾好战场,把小美的化妆品归回原位。小美,谢谢你了,这已经是第N次蹭你的化妆品了……
胡乱套上超短裙,踩上高跟鞋,用手拢了拢披散着的头发,闭着眼勉强给自己笑了一下,我大义凛然地走向8号房。我告诉自己,里面的是上帝,上帝,上帝……
深呼吸,轻轻叩门,缓缓进去,嘴角上扬,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清纯可爱、甜美可人。
出乎意料,今晚的8号房是个生日Party。男男女女,一大群人,疯狂的的士高撕心裂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震耳欲聋。天知道,虽然我置身这样的环境已五年有余,可还是没能习惯,或者,我的内心抗拒接受和习惯。我希望有那么一天,能走出这里,轻轻地,不带走一片云彩,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有人招呼我倒酒,我扭着摇曳多姿的步子,忍受着廉价高跟鞋磨我脚后跟的疼痛,给这些衣冠楚楚的上帝们一一斟酒。
期间,有人把手伸进了我的内衣,我忍着喉头涌上来的恶心一口喝下一大杯酒,笑着抽离他的手说:“大哥,我干了,您随意。”有人趁着混乱靠近我,在别人的起哄声中要和我喝交杯酒。
来来来,喝吧,喝吧,我早已不配喝什么交杯酒了,交不交的,对我而言已毫无意义了,还不是为了哄你们这些大爷们高兴么!我连连干杯,豪迈痛饮,赢得了在场很多大爷们的欢呼和鼓掌。我渐渐感觉自己要飞起来飘上屋顶了。
的士高戛然而至,旋转灯也灭了,我以为自己飞出了天际。
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唱生日快乐歌。我强撑起来,去洗手间吐得一塌糊涂。爬起来用凉水冲了冲,手脚有些不听使唤,但我还是勉强补了补妆。
再出去,看见大蛋糕的边上多出来一个气质出众的女孩子。她头顶带着寿星帽,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低着头在默默许愿。等她抬起头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竟一时想不起来。
我混在人群中,和着别人的喧闹声祝她生日快乐。她睁开了眼睛,笑弯了嘴角,和大家一起吹蜡烛。
我怔怔地看着她露出来的小虎牙、她明亮的眸子,虽然画着淡妆,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我认识她,尤其是她的笑和她尖尖的两颗小虎牙。对,就是她,我心里微微一震,酒醒了一大半。我很好奇地想知道,她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被喧闹的人群推推搡搡挤到了外面。大家高声呼喊:“甄总,生日快乐,心想事成,事业顺利,越活越年轻……”
甄总?是甄总?难道她现在是甄总?
我端起桌上的酒杯,摇晃着挤到人群的前面,大声喊到:“甄总,祝你生日快乐!”我看着她笑,露出那两颗我熟悉的小虎牙说,谢谢我。
我心里更加笃定,就是她,没错,一定是她。
显然,她并不在乎我是谁,也不想知道我是谁。
我的心怦怦乱跳,感觉像是要跳出来贴在眼前这个蛋糕上做点缀。他们分吃蛋糕,互相嬉闹。的士高又震耳欲聋地响起来,旋转灯也玩命地闪着,闪的我天旋地转。我又一如既往地为他们倒酒,陪他们喝光,麻木地穿梭在这群衣着光鲜亮丽的人群中,脑子里快速地想着怎么和她开口。
最终,我犹犹豫豫地倒满一杯酒,凑到这个别人叫甄总的女孩旁边。我盯着她的眼睛,却看到自己的影子印在她清亮的眸子里。我立刻低下头,目光闪烁,游离不定地说:“今天你生日啊?祝你生日快乐!”
我对着她高举了一下酒杯,示意我的祝福是发自内心的,其实,我更想借此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和自卑,然后仰头,一口喝光。甄总礼貌地笑笑,点头表示感谢我,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我还想说什么,她已经被热情的人群拥进了舞池。
我兀自跌坐在沙发上,感觉指尖传来了一阵颤栗。我头晕目眩,大脑发胀,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喊,可是像什么堵在了胸口,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聚会终于接近了尾声。恍惚间,我看她正在穿那件质量上好的毛呢外套。深绿色的毛呢大衣,配上藕粉色的围巾,衬得她肤如凝脂、端庄典雅。
我一点一点挪过去,慢慢靠近她,再靠近她,假装在收拾桌上的东西。最后,我鼓足勇气,看着她的大衣扣子轻声说:“我,我有事和你说,方便吗?当然,不方便的话,咱们可以出去另找地方说。”
她整理手拿包的手顿了一下,看着我,笑一笑,疑惑地露出那两颗该死的小虎牙。我也笑一笑,重复那句话:“我,有事要和你说,单独和你说,可以吗?”
她和别人一一拥抱致谢。
我闭着眼睛埋下头,烦乱地把手插进自己的头发:“该死,我这是疯了吗?”
她们亲密地好像分不开的样子。貌似过了很久,她才走过来,很优雅的撩着头发:“你是说,你?找我?有话要说?”她并没有表现出像别人那样居高临下的嫌弃和厌恶,我立刻放松下来:“对,有很重要的事。”
她说出去车上说吧。
我拜托她等我换件衣服,然后,我迅速跑过拐角,一头撞进宿舍,床上乱七八糟丢着花红柳绿的衣服。我拉开小美的衣柜,翻出她最爱的那件紫大衣,裤子来不及穿了,短裙就短裙吧。我套上紫大衣,把自己尽量包裹的严严实实,才跑出去找她。
我们进了电梯,彼此一句话也没说,但气氛极其压抑,我用手扯着大衣领子,好像完全不能呼吸的样子。
坐进车里,她才仔细地看着我,友好地说:“我们好像并不认识,你要说什么?重要的事呢?”
我哆哆嗦嗦地平静不下来,顿时为自己的莽撞后悔不已。她看我直打颤,以为我冷,就开了暖风。车子里有好闻的香水味道,淡雅清新。我深吸一口气,不知道从哪里开头。闭上眼睛,泪水自顾自滚落下来:“我在孤儿院被领养的时候,院长阿姨说,我有个双胞胎的妹妹……”
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不知道她当时什么表情,但是,我的心忽然就开了个大口子,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流的舒缓轻松。
“啊?你说什么?”
她张大嘴巴看着我,我又看见那两颗讨厌的小虎牙,因为,我也有一摸一样的两颗。我第一眼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尤其她的眸子和虎牙几乎和我的一摸一样,只是,我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却是不同的人生,扑鼻而来的是截然相反的味道。
我再一次重复了离开孤儿院时院长阿姨告诉我的话。
我被领养时,已经五岁多了,清楚记得院长阿姨的意思是,在这个抛弃我的世界上,我还有一个亲人——我的双胞胎妹妹。
她不可思议地喊起来:“简直胡说八道,我,绝对是亲生的。”
继而,她发动车子,猛踩油门,风掣电驰地狂奔起来。
我无比轻松地垂下头来,这种感觉比喝醉了还来的美妙,她要做什么呢?哈哈哈,不管了,哪怕是自寻短见,至少,我们彼此还有人陪着,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两个人。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她笑着叫我姐姐,梦见我们依偎在一起裹着一条毛毯看电视,梦见她追着我笑……
我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久久不愿醒来,我多么希望上天能眷顾一下我,让时间停住。那样,我就不会再逼迫自己每夜每夜踩着自尊低贱地去卖笑,就不会有没完没了的讨债电话,就不会有那个潮湿阴暗的土坯房里养母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扯我的心……我太累了,也想悠闲地开着车子去海边吹吹风,或者,就这样,好好地睡一个踏踏实实的透亮觉。
车子好像停下了,有人扯着我的胳膊下车,上楼,敲门。我像被牵着线的木偶,麻木地陶醉在自己刚才的梦中。
门开了,一位慈祥的老妈妈站在门口,看见我,老妈妈明显掠过一丝惊奇:“珍珍啊,回来了?这是你朋友吗?来来来,蛋糕都给你准备好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被叫做珍珍的人,裹紧自己的大衣,天知道我穿着露脐装和超短裙。
老妈妈把我们让进屋,厨房里有一位和蔼的老人拿出蛋糕。我知道今天是甄总,哦不,是珍珍的生日。但,有没有哪怕一个人知道,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厨房里出来的爸爸显然被我的装束吓到了,他迟疑蹒跚地走到餐桌旁:“珍珍啊,快过来,生日蛋糕可是一定要吃的噢!”
我杵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挪动脚步,这个对我而言简直富丽堂皇的居所,散发着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温暖,那种暖融融的气氛,几乎迷醉的让我不能呼吸。我突然觉得,我,和这里如此的格格不入。
珍珍一句话都没说,显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她慢慢地走向沙发。突然,毫无征兆地歪倒在沙发边。
甄妈妈大喊一声:“珍珍,珍珍……”
两位老人急忙跑过去,甄爸爸急切地望着我,要我赶紧拨120。
珍珍无力地抬起手摆摆,表示没事。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显得毫无悬念。我愣在门边,显得如此多余,我要怎么办?我要坐过去吗?还是夺门而逃?
时间大约静止了一刻钟,珍珍终于坐起来了。甄妈妈帮她解掉围巾,脱下大衣挂起来,爸爸倒了一杯热水端给她。
甄爸爸静静地看着我:“你,是什么人?珍珍,珍珍她,她这是怎么了?”
我荼靡地笑了笑,紧了紧滑开的大衣,顺手拉了一绺额前的头发遮住了脸。我要怎么回答?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你问我我问谁?难道我知道吗?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珍珍总算是平静下来了,甄妈妈搂着她的肩头轻言细语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喝多了。爸爸立在一旁,显得手足无措又小心翼翼。
“妈妈,我是不是领养的?”珍珍扬起沾满泪痕的脸,吸溜着鼻子问妈妈。
甄妈妈和爸爸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并未显得惊慌失措。妈妈扶着沙发的扶手凑到珍珍旁边坐下:“他爸,你坐下来。
“对,你是我们从孤儿院领养的。”甄妈妈抖了一下嘴唇,出乎意料的干脆利落:“本想着等你成家了再告诉你,既然你知道了,就不瞒你了。”甄妈妈显得波澜不惊。
我知道自己的脸被浓浓的脂粉盖着,长长的假睫毛和猩红的嘴唇不仅掩盖了我的本来面目,也埋葬了我那颗支离破碎的心。我冷冷地看着珍珍,那也曾是我梦想过的,自己的样子,高贵优雅、恬淡幸福。
甄妈妈很平静地讲述了整个过程。
四个月大的时候,我们就被遗弃。两个红色棉被包着两个同样瘦小虚弱的孩子,放在一个不大的纸箱里,棉被里塞着奶粉和孩子的出生日期,被人发现的时候,孩子们的哭声已经很微弱了,后来就被送到当地的孤儿院。
甄爸爸老两口是大学教授,为了搞研究错过了生育年龄,后来老两口商量,不如索性领养一个孩子算了。去孤儿院办理领养手续的时候,妹妹又瘦又小,八个月的孩子了,怎么逗都不笑,倒是双胞胎一起的姐姐,看见有人过来,就手舞足蹈,一逗“咯咯咯”地笑出了声。爸爸决定抱走姐姐,可是一抱起来,旁边的妹妹就撕心裂肺地哭,放回去姐姐,妹妹也就不哭了,反复几次,爸爸嫌瘦小的妹妹抱回去难养,可是妈妈却说,这么爱哭,肯定心软,难养就难养吧。
最后,还是抱走了妹妹。
我头脑一片空白,看着墙上挂满了珍珍的照片:小时候的,大一点的,再大一点的,带着学士帽的,在沙漠里的,在海边的……我自顾自走过去,一张张抚摸着,像是在抚摸我自己的影子。我仿佛看见有一缕光照进了我的心里,我也曾离幸福这样近……我想,他们已经明白了,我是谁。我听见自己的心抖的很厉害,好像整个胸膛里都在剧烈抖动,抖的我几乎要控制不了自己。
甄爸爸怜爱地看着我,倒了一杯热水递过来,我没有伸手接,我怕我握不住这样的幸福,怕一不小心跌落到地上,摔碎了……
珍珍起身拉着我去了偌大的卫生间,帮我卸妆。我还在回想墙上的那些照片。
我小时候,是不是也长那样?是不是也有肉嘟嘟的圆脸蛋?是不是也有扎着蝴蝶结的发卡?是不是也有一双圆头的红皮鞋……
我换掉超短裙,穿好珍珍递过来的衣服,我看着镜子里的她和我,如出一辙。
只不过,她比我高出半个头,她的衣服紧贴着我的皮肤,勒的我透不过气来。
我五岁多的时候被一对不孕不育的夫妇收养了,取名叫佳佳。他们为了看病几乎倾家荡产。养父老实本分,靠出苦力养家,养母在当地一家棉纺厂打工,收入微薄。我十二岁那年,养父半夜回家被过路的卡车撞伤,虽然保住了命,可高位截瘫的他再也无法做家里的顶梁柱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次年,养母感染上了肺结核,只能在家休养。十三岁的我,恋恋不舍的离开了钟爱的校园。至今,我都记得语文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读我写的作文,读得神采飞扬。养父养母长年吃药,家里没有经济来源。十九岁那年,我跟着邻村的小美来到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里,翻开了我人生中最灰暗的篇章……
我知道每年的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从来都没有人为我过;我知道小时候的我聪明伶俐很招人喜欢,可是,从来没照过一张照片;我也从小就知道,我是被遗弃在马路边的孩子,没有真正的爸爸妈妈……我曾站在家乡最高的山顶上,努力伸长胳膊。可是,幸福离得那么远,我怎么够都够不着。我想是不是幸福来敲门的时候,我一不小心睡着了,永远地错过了开门的机会……
甄妈妈哭出了声,她银色的头发在五彩斑斓的灯光下那么好看,那么亲切,珍珍也哭出了声。
我对着他们笑笑,说:“珍珍,你笑一笑,我最爱看你那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因为,我也有。”
我在心里演练过千万次姐妹重逢的场景。嚎啕大哭?泣不可仰?哀怨凄婉?肝肠寸断?可是,现如今的我却如此平静,就像在看港台的肥皂剧。
夜,已经很深了,甄妈妈看珍珍的情绪平复的差不多了,就安排我们先休息。
我看甄爸爸好像有意要我吃他精心准备给珍珍的蛋糕。甄妈妈摆摆手说孩子们都累了,早点休息吧。我在心里默默地谢谢甄爸爸。
我躺在洁净素雅、铺着我最喜欢的碎花床单的床上,看窗外淡淡的月光从窗帘后面费劲地挤进来,柔柔地洒在书架上。
这一切,恍若一场梦。
我闻着房间里铺天盖地涌过来的温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几乎要被这样的幸福渲染的昏了头,简直要忘了我是谁。我听见隔壁房间里有微微地鼾声,丝丝扣扣地挠着我的心。
为什么我穷极一生所追求的,别人生来就唾手可得?
自从你在孤儿院被抱走,就注定了我们会有不一样的命运。可是,我们本来就应该同生同长,凭什么你去追逐幸福的路上不管不顾,丢下我一个人?凭什么?我们流着同样的血液,却要过这样天壤之别的生活?
这样的幸福,于我,注定只是黄粱一梦。我,终究只是远道而来终将匆匆离去的过客,幸福,对我而言,如此遥远。
迷迷糊糊,我感觉自己好像睡着了。我恍惚梦见自己甩掉珍珍的睡衣,爬起来换上自己的超短裙,踩着那双磨脚的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跑去开门。楼道里漆黑一片,我一头栽进了黑沉沉地夜里,从楼梯上翻滚下去……
我梦见身后有人大声喊着:“佳佳,佳佳,不,姐姐,姐姐……”
我梦见自己被人抱在怀里,那样熟悉,那样温暖,像母亲的怀抱那样,久违……
作者简介
彩云,本名张彩云,甘肃秦安中山乡人,毕业于兰州交通大学,80后,现居甘肃秦安,就职于秦安县某机关单位,爱好写作,初涉文海,偶有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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