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彩云/春生,那个叫我妈妈的女孩
大学毕业那年秋天,谈了多年的男朋友要下海出去闯荡。他说,男人嘛,不能安于现状,趁着年轻出去闯一闯,总会闯开一片天地。
我不想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加之其它种种原因,我们各怀心事,便风流云散。
一切都茫茫然,像散不开的浓雾包裹着我。心情烦躁低落,几乎抑郁成疾。偶尔看到网上一个关于支教的公益联盟,便申请参加了。
也好,就当是出去散散心,顺便,疗疗心伤。
这是西北边陲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几经周折,到达目的地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校长叫了几个大一点的学生帮忙收拾。学校里还有两位住校的老师,在大家的帮助下,月亮探出头的时候,终于,一切就绪。
奔波了一天的我,几乎散了架,和负责的组长报了平安,就瘫坐在床边了。
我要开始新的生活!我在心里大喊。
望着窗外渐渐浓起来的月色,静静的校园里,虫儿在远处的角落里寂寥地唱着不知名的曲儿。
我起身洗了把脸,想洗去一身的疲惫和满腹的不甘。仰躺在吱吱呀呀的床板上,自顾自地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早起的孩子们嘻嘻哈哈的打闹声吵醒了我。
我懒懒地打量着这个衰败萧条的学校,四面的围墙呲牙咧嘴,教室门张着大洞,前面一排六间教室,后面一排四间宿舍,剩下的地方大概都属于操场。教室前面的远处有几张水泥台子砌成的乒乓球案,靠着操场边的地方有两只摇摇欲坠的篮球架,整个校园显得极其颓废潦倒。
后来和校长聊起来,他说当地政府计划把这里的村小学撤并,所以这个教学点只是暂时的,基础设施的建设也就搁置了。
我绕着操场随便地走了走,操场中间有个简单的花园,里面有几颗菊花在一簇簇野草丛中无精打采地开着。教室和宿舍侧面靠着墙根有几排粗壮的白杨树,白杨树高大修长,叶子刷拉拉迎风招展,冷漠地俯视着整个校园。
学校里总共有三十几个学生,只开设一到三年级的课程。我负责一到三年级的语文、美术、音乐以及体育。
我好歹也是正规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这点课业倒是难不倒我,随随便便备一下课应该能应付过来,只是学校的落魄萎靡一如我此刻的心情,丝毫没有想要振作起来的迹象。
当我走上那个所谓的讲台(其实就是个水泥墩子,只是比地面高出一截),虽然课桌和黑板都很陈旧,上面甚至有一层厚厚的灰土,但看着眼前一个个天真无邪的小脸蛋,一股强烈的使命感顿时油然而生。
“谁上来擦一下桌子和黑板上的土?”我环顾四周,大声问到。
“我来。”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大眼睛女孩子举手示意。
“好,再上来两个帮忙一起擦。”
我走下讲台,在教室里转了一圈。
这是二年级的教室,只有十二个学生,分成两行,一行三排桌子,我被临时安排做他们班的班主任。
孩子们睁着好奇的眼睛偷偷看我,互相窃窃私语,我猜,大概说着与我有关的话题吧。
我对着他们笑一笑。
我看方才举手的扎羊角辫儿的女孩积极热情,就暂时任命她当班长。
她自我介绍,说她叫春生。
春生眉清目秀,扎着两个羊角辫儿,长得白白净净,尤其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下午又给其它两个班上了美术和体育,整个人完全不在状态。
在校长临时安排的灶上草草吃了晚饭,看天色尚早,我百无聊赖,就走出校门,四处乱逛。
学校坐落在一个村子里,四周都是民居,不远处有炊烟袅袅升起,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去外婆家,也是这样的村落,也是这样的炊烟,那时候的我,也这样简单透明,没有忧愁……
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我强迫自己的脑子狠狠按下删除键,希望能尽快投入到新的生活中。
转眼,快到十一了。
校长找我谈话,让我着手策划一个庆十一的活动。
他说:“以往学校里没有举办过一次像样的娱乐活动。你好歹是大城市里来的正规师范毕业生,也让咱们农村的小孩子开开眼界。”
这还不简单,上大学的时候我可是混过艺术团的。
想了想,闲着也是闲着,要弄就弄得像模像样。
随后和校长商量,农村里交通不便,条件也有限,要准备整齐划一的服装,短时间是不现实的,但总归要有一样统一的。对,红领巾配上白球鞋,每人一双白球鞋,衣服穿的干净整洁就很好了。
国庆,很快就到了。
吃过晚饭,我正在房子里埋头修改活动计划,外面传来一阵细细碎碎地敲门声。
我起身打开门,春生站在门口。
“春生,有事吗?”
我笑着问,她怯怯地忽闪着一对大眼睛:“叶老师,我会唱歌,我唱给你听好吗?”
我正忙着修改明天的活动计划,有点不耐烦地说:“呃,春生,你要唱歌啊?可我现在有点忙,你明天来唱好不好?”
春生撇了一下嘴,迟疑地说:“那我等你忙完好不好?叶老师?”
我随便应了一声,就自顾自埋头去修改计划书了。
前前后后修改了好几遍,确保第二天的活动既活泼有趣又不失流畅紧凑,怎么说也不能让校长失望吧。
我直起酸疼的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一回头,吓我一跳,春生,还站在门口。
我赶紧把她让进来,搓搓她冻冰了的小手,用我的大衣把她裹住,问她有什么事。
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想唱歌给我听。我连连点头,拿出闺蜜寄来的零食分给她。她清了清嗓子,抬头看着窗外,很认真地说:“这首歌,我要唱给叶老师。”
我爱冰凌花
花开在山崖
迎风冒雪都不怕
寒冷中发芽
……
春生的声音像百灵鸟一样清亮,她摇头晃脑唱歌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像夜空里的星星,纯净透明、闪闪亮亮。
我使劲儿鼓掌表示她唱得很好听,拉她过来吃零食。她撇了一下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春生,你说,有什么事呢?叶老师可是你的好朋友了。”
“叶老师,我,我,我,我明天想在你的活动上唱这首歌,行不行?”春生小声地说。
“嗯?为什么呢?”我脱口而出。
“我,我,我,我没有白球鞋……不能参加方队,我想唱首歌……就也算参加了你的活动,叶老师,这样行不行?”她低低地说。
我渗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之前断断续续从其它老师口中得知,春生娘生春生的时候难产死了,春生爹受不了打击,加之日子过得很困难,整日里精神恍惚,前几年离开家说是去外面谋生,可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九岁的春生,自己做饭洗衣料理家务,还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奶奶……
我怅然若失。
脑子里快速闪了一下。我说:“春生,天不早了,你先回家,明天的活动你肯定能参加的。”
春生咧开嘴笑了笑,转身跑了。
我想起来隔壁李老师有摩托车,这里离镇上并不远,和李老师商量了一下,他嫌我一个女孩子晚上出门不方便,执意要自己去。
李老师回来已经大半夜了,我一再不好意思的表示歉意和感谢,他憨憨地笑着说:“你们城里人就是麻烦,这算点啥事啊?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第二天的活动如期进行。春生的白球鞋有点大,我把自己的鞋垫剪小了给她垫着,她显得异常高兴。
整个活动结束的时候,我隆重地邀请春生给大家唱了歌。
我爱冰凌花
花开在山崖
迎风冒雪都不怕
寒冷中发芽
我爱冰凌花
外婆也爱她
春天山中去玩耍
都采冰凌花
花开花谢也就一刹那
春天再来又能看到她
外婆说要像那冰凌花
以后的路就什么都不怕
我愿做那小小冰凌花
柔弱中有傲骨在挣扎
有一天满山冰雪都融化
冰凌花也就开满了山崖
……
春生清澈透明、宛若黄莺般的歌声响彻校园的每个角落。
摇头晃脑地唱完歌,春生乖巧地点头致谢,小心翼翼地放下话筒。
我悄悄招呼她过来,抱着她在她圆圆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竖起大拇指夸她唱的真好听。春生咧开嘴笑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地说:“谢谢叶老师。”
收拾完活动现场,我留下春生,我想和这个九岁的小姑娘聊聊天。
想起来她家里还有瘫痪卧床的奶奶,我问春生,欢不欢迎我去她家里做客。春生迟疑了好一会儿也不说话。我拿出闺蜜寄来的零食,提着大袋子拉起春生的小手:“怎么你不欢迎叶老师去你家吗?”
春生低低地说:“我家里很小很脏很乱……”
我鼻头一酸,眼眶发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没有再坚持去春生家里,我不想让这个大眼睛的女孩儿陷入难堪。
我搂着她,坐在操场后面的白杨树下,故作轻松地和她扯东扯西地聊天。
白杨树倔强笔直地挺立在那里,金黄色的树叶像是给白杨树披上了五彩霞衣。秋风扫过,树叶刷啦啦像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缓缓落下,投入大地妈妈的怀抱,孕育着来年的希望。
秋天来了,春天大概也不远了吧!
操场中间的花园里,有零零星星的菊花开着。北方九月里的天气,秋风已经有了丝丝寒意,这些菊花却顽强的拔蕊怒放。即使没有精心的照料,也没有肥沃的土壤,但是只要扎下了根,不管有没有人欣赏,它们依然昂首挺胸,不与百花争艳,却敢于和风霜搏斗,仅方寸之地,也傲然怒放。
春生说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乡村里交通不便,没来得及去医院,气息奄奄地告诉身旁的人,不管男孩女孩,如果能活下来,就起名叫春生吧。春生说,大概是因为她在春天出生的缘故吧。
“可能也是希望离开妈妈怀抱的你,能浴火重生吧!”我在心里暗暗地说。
春生说她还会唱一首歌,但是从来都没给别人唱过。我打趣地说:“咱们是好朋友,你唱给叶老师听听。”
春生略微撇了一下嘴,轻轻地唱到: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躺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
春生的声音很轻很轻,好像生怕被别人听到。
我轻轻地把她揽进怀里。这个稚嫩的肩头靠过来的时候,还散发着淡淡的奶香……
春生轻轻唱完,我摸一摸她的头。她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半天才迟疑地说:“叶老师,咱们,是好朋友么?”
我连连点头:“当然,叶老师和春生,当然是好朋友了!”
春生又诺诺地十分小心翼翼地说:“那,那我想请求你帮个忙,叶老师,行吗?”
“朋友之间不用说请求,你尽管说,想让我怎么帮你呢?”
“我,我,我能不能偷偷地叫你一声妈妈!我从来都没有闻过妈妈的味道,我,我想闻一闻……”
我的心狠狠震了一下,像闪电划开了夜空。
一句话,像炸雷一样,凄厉地戳疼了我的心,喉头涌上来一股浓浓的热辣,冲撞着鼻头和眼眶,泪水奔涌而出,我双手紧紧捂住整个脸,屈下身子,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极力控制着自己,我怕吓到她。
“叶老师,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愿意?……对不起啊!”春生怯怯地,显得不知所措又很难为情地说。
我努力移开手,勉强笑一笑说:“怎么会不愿意啊,我高兴啊,高兴能有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春生咧开嘴笑笑,她闪亮的眼睛笑起来像一弯新月,清澈素净,恬淡如水。
送春生走出校门,她摆摆手说再见,走出一段路又扭头跑过来,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妈妈,再见。”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对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女儿,再见。”
她晃着羊角辫儿跑开了……
我烦闷地回到房间,盯着房梁上的蜘蛛网,心潮澎湃。
春生,她才九岁,她还只是个孩子……
第二天早上,早自习还没开始,春生怀里抱着一个干干净净的洗衣粉的袋子来到我房间,说她把白球鞋洗干净了,要还给我。
我把她搂过来,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亲,说:“春生不是叫叶老师妈妈吗?这是妈妈送给春生的礼物,不知道春生喜不喜欢?”
春生不好意思地撇一下嘴,咬着嘴唇,低头看着地,很轻地点点头说:“喜欢,可是……”
我笑一笑:“妈妈送给春生的礼物,春生一定要收下啊。”
春生翘着嘴角笑了,她忽闪着大眼睛,嘴角翘起来的样子像一幅油画,让人着迷。
新年的前一天,我接到了男朋友的电话。
我嘴上说着滚吧滚吧,滚得远远的,其实,心里早就开出了花。
元旦过后不久,就放寒假了。
我告诉春生要走的消息时,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顿时暗淡了一下。我立刻又告诉她,如果有时间,我肯定会回来看她。她皱了一下眉头说:“叶老师,真的么?你真的会来看我么?”
我认真地点点头。
回程的那天一早,就下起了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像要把整个世界抱在怀里。孩子们站成一排列队欢送我,我在人群里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都没看见春生的影子。
李老师的摩托车带着我骑到迎风坡的时候,我看见扎着羊角辫儿的春生,冻得直打哆嗦,身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
我跑过去,她冻红的手里拿着一幅画,说是要送给我。画上画两个人,手拉着手,边上整整齐齐地写着:“叶子妈妈和春生。”
我紧紧搂着春生,扯下我的红围巾,把她冻的发紫的小脸蛋围起来,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李老师着急地喊我再晚就赶不上班车了。
我俯下身子亲一亲春生的脸蛋,贴着她的耳朵悄悄说:“女儿,再见。”
春生只是咧开嘴笑一笑,没有说话。
很多年过去了,我终究也没能再去看看春生,这个偷偷叫我妈妈的女儿。
有一次,给李老师打电话,期间聊起春生的事。
李老师幽幽地说,开春不久,春生就辍学了,奶奶去世后,春生被一个远房舅舅接走了。
春生,那个偷偷叫我妈妈的女儿,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作者简介
张彩云,甘肃秦安中山乡人,毕业于兰州交通大学,80后,现居甘肃秦安,就职于秦安县某机关单位,爱好写作,初涉文海,偶有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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