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小平/父爱如山，却有个女儿如我

作为女儿，我只给了父母一年的正常岁月，还只是在我一岁那年。

初为人父人母，我的父母也想象着女儿长大了扎上发辫背起书包去上学，多可爱，从此家里就有个学生了。学好知识，学到本领，将来找到一份工作，再寻得一个好婆家，多给父母长脸。

谁知刚刚学会走路才一岁的我，被一场席卷全球的疾病脊髓灰质炎眷顾。

那个时候医药不发达，努力治疗之下，我奶奶和我父亲母亲看着我快不行了，只好喊来了生产队里的牲口饲养员，拿来背斗装着麦草，立在门口，等着我咽气了就背出去扔了喂鹰。现在看不到了，我们小时候会经常会看到高空盘旋的一两只老鹰。

可是一口气总游走在我的身体里不消失，最后饲养员大伯等不见我断气，有事就走了，我也活下来了。

后来我和母亲说起这一段往事，我就说，你们当时就应该狠点心把我从炕上提起来，闭上眼睛放到背斗里的麦草中，背出去扔掉，免得我以后给大家添那么多麻烦，我也免得后来受那么多的活罪。母亲说没人下得了手，谁也不敢呀！又开玩笑说当时真扔了，心痛上一阵子，免得往后再为你操那么多心。

说实话，我经常这样想，父母如果没生我这么个女儿，不知道要省心多少。

活过来的我，从此带给父母的就是保命求生、寻医问药的日常生活。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还在吃药。父亲常常步行往四十里外的县城为我拿药，即使有时感冒了，也不得不出发，有一次年三十也奔走在荒无人烟的荒湾梁上。

那时没公路没车。

到我长大后坐车经过那里时，脑海中想象着当年父亲拖着病体急急忙忙赶路的情景，不由得让我阵阵难过。

我虽然活过来了，可从此落下了残疾，瘸着左腿行走不一样的人生。死里逃生的我黑瘦纤小，孱弱少力，歪瓜裂枣一枚似的。

在白面稀缺的年代，父亲为了给幼小的我增加营养，每个集日买一角钱一个柱顶石白面馍，挂在家里窑洞的墙上给我单独吃。五天一个集日，正好五天吃完。

那时是民办教师的父亲一个月工资是八块钱，又买来当时不多见的炼乳为我补身体。

大家都说我给五谷不争气，从来不见白胖可爱，以至于我十八岁了还被村里的阿姨笑话:  十八的人了，还这么个样子。

阿姨的女儿小我一岁，比我高得多，白白胖胖惹人喜爱，我没法跟人家比。说实话我小时候家里人还怕我长成个侏儒呢。

再后来，我的个头虽然赶上来了，黑色也悄悄褪去了些，但从来没胖过。

到了上学的年龄，那时是春季班，父亲早上拉着我的手来到李店小学，给我在老师那里用五角钱报上名再送我到教室里就走了。

小学面向公路背朝小河，斜对面是李店中学，中学面向小河背靠着山。那时两所学校是从北面进入街道的门户。我家就在北面四五里的地方，父亲这一年由小学民办教师调去了中学成为公办教师。

下午父亲又来看我，我背着书包在教室外面玩耍，其他同学都在教室上课。是我太矮小，老师以为我是街道谁家的小孩子来学校玩耍的，所以没管理。父亲对老师说这个也是学生，把我又送到教室。放学回家我们吃饭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学校的纪律。还记得平常吃饭的时候父亲教我认墙上画儿中的文字，让我念那上面的话。

一年级的六一儿童节，我便是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戴上了红领巾的同学之一，期终还得了一枚领袖记念章的奖。父亲很高兴，还不忘给正月里来我家的舅舅夸我一下。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怕父亲了。不光是我怕，两个弟弟也怕，还有几房中父亲的侄儿侄女们都说怕。

父亲不打我们，也不骂我们，有时候还说句笑话让我们笑，可我们就是怕父亲。于是学校里老师的表扬和批评我一律不敢告诉父亲，可是父亲很快就知道了，还会过问的。因此，在学校干什么就感觉父亲看着一样，尤其是上了中学和父亲在一个学校的时候。

上学的日子里，我是看到父亲为我高兴的时候很多，譬如我参加初中部数学竞赛的时候，参加高中部数理化竞赛的时候，还有被老师当着我和父亲的面夸奖我的时候，父亲的脸上总洋溢着笑容。

临近高考了，那时是国家出资培养的精英大学生，我是无法通过体检关的。父亲的脸上也黯然失色。感觉父亲受到的打击肯定不亚于我。

告别学校回到家里，我还是喜欢阅读，父亲就从学校借来书给我看。我心里着实感谢父亲。

可是人第一要吃饭。父亲为了让我能够自食其力，不做未来家庭的拖累，便安排我去学习力所能及的裁缝。

让我永远忘不了的是，在当地完成初步学习后，父亲又打发我去县城进一步学习的那天。

我和几个搭便车去县城的人坐在一辆解放牌汽车的后面，我们已经出发了一大截路，却看见父亲在车后面骑着自行车喊着全力追赶我们，已经上到半坡的汽车停了，父亲又从坡底推着自行车上了五六十米的坡道才追上，说忘了让我带钱。我从看见父亲骑车追赶，就心疼父亲，真想跳下车迎着父亲赶过去。可我只能看着父亲追赶我们，而不是我下车去添乱。父亲前些日子生了一场病，这几天刚刚痊愈，推车来到汽车跟前时父亲已经脸色苍白，我看着快要哭出来了。由于车里还有人，我才忍住了眼泪。

那一幕永远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越是后来越想起，想起来一次心疼一次，而今父亲已逝，更是戳中我的泪点。

在我步行往街道学习裁剪的那年冬天，有一天下了厚厚的雪，父亲早起便打发我的两个弟弟去扫马路上的雪，一个铲一个扫硬是扫出了全程一半的人行道，原本这一天不想去上课的我非去不可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便在学习笔记的扉页上写下了一句话: 认真学习，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后来我在本地做成了小有名气一位裁缝，并找了一个健全的丈夫。

我多么希望通过自己的双手勤劳致富。父亲当然很高兴，上街的时候总要来我摆摊的地方站一站，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为我站台拉人气。

从此，我开始了白天黑夜地忙。自食其力我做到了，也能给家里增加收入，甚至好多年，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我做裁缝。

然而一些其它原因让一家人的生活总是挣扎在贫困线上，不见起色。反而经常拖累父亲接济我，让我成了累死累活还啃老一族，使我心中时常有愧疚感和不安。

总是盼望着一切能好起来，我能孝敬父母一些什么，但是岁月让我慢慢发现，我能给父母的孝敬只是活着，无论多难必须活着。因此到了父母亲跟前，我尽量装出笑脸，可当我们拉起家常的时候，父亲什么都知道，总是鼓励我，把娃娃好好往大了拉扯去吧，那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

后来，父母进城了，我们就聚少离多，甚至于我因事有三年多没见着双亲的面，我们只有在电话里联系了。

一次我的生日，父亲在电话里问我：“记得今天是谁的生日么？”我哈哈笑着回答：“大，今天是我的生日哈。”父亲就说，哦，那就做点好些的吃去。我嗯嗯答应着，仿佛看见了父亲的笑容，心头一阵阵的幸福感。

当我三年后再见到父亲时，父亲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耳朵背听，说话少，记忆力变差。

奔八十岁的父亲不再是以前那个令我害怕的严父，而是一个令人怜惜的老人了。我不由偷偷地难过起来，我的那个不怒自威的父亲呢？那个时不时幽默一句的父亲呢？这一刻，对父亲的害怕成了我人生中的回忆。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这害怕是一种来自亲人的幸福，一种源于爱护的担当，当我懂得享受这种幸福的时候，已经晚了，再也找不到了。

再后来，当父亲知道我出版了长篇小说《静音键》时，不是一个女儿期待的让父亲高兴一回，而是父亲的一声叹息:“把你就那么亏大了，要不是你的腿，你肯定能考上大学的。”

生我养我的父亲啊！我拿什么孝敬您呢！

父亲终于看到我带着一个聪明伶俐的他的小外重孙子时，摸着孩子的头语重心长地笑着说：“这是给多少人长精神的一个娃啊！”说得我先是高兴，然后，好难过。

从我出生到这一刻，父亲足足等了半个世纪，仅仅为了我一个，就操劳了漫长的半个世纪啊！

父爱如山，却为什么女儿如我！我能给予父母什么呢？

（作者和其长篇小说《静音键》）

三年后的见面是在父亲人生的最后岁月里，也是父亲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冬天，我有幸陪伴了父亲一个多月。

正如弟弟所说，要不是这一个月的相处，如今父亲走了，我会连老人家的样子都记不清晰了。

相聚一个月后分别，临出门的时候，我回过头看了一眼父亲，不知道下次见面在何时，到那时父亲的身体会是什么样子，不由得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扭过头洒泪而别。

冬天过去了，来到了人间四月天，父亲却要走了。

按说人到了五十多岁，子女都大了，完全可以脱身去陪伴将要去世的亲人。，可是偏偏我做不到，两岁多的小孙子没人照看，聋哑人儿子和弱智儿媳妇都不会照料，女儿又挺着大肚子，不敢太累着。我匆忙赶去见了父亲一面，又匆忙赶回。

当我惦念着病床上的父亲到了这一步还是指靠不上我这个女儿的时候，真是心如刀割，父母生我何用啊！都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而我呢？难道我能给父亲的只是临别的时候充个数，证明女儿还在吗？

反过来，我又用阿Q方式自我安慰，假如我能陪伴着父亲，父亲却没能等到聪明伶俐的长得精神的小外重孙子时，对父亲来说也是一种难过，一件放不下的心事。于是，我的心情才平复了些。

父亲去世后，我这个不肖女才赶了过去，送别为我操心操劳了一辈子的老父亲。

愿父亲在天之灵安息吧！

作者简介

蒲小平  女  通渭县人。1964年生  农民。出版长篇小说《静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