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底层人的忧伤
人,到底有没有强弱之分?
继而,根据强弱的不同,被划分为三六九等?
等级不同的人,过着高低贵截然不同的生活?
很长时间里,我都认为:没有!
然后,从形而上的层面找出许多“人,生而平等”的例证,尤其古今中外不胜枚举的物质贫瘠而精神高贵的名人,以此证明贫贱和高贵是个因人而异的界限。
最重要的是,一个人是高是低,起决定作用在其精神层面,权力、物质、资源等是非常微不足道的。
而精神层面的核心,则是爱与被爱。
按照我过去的逻辑,在这个丰衣足食的年代,不管一个人所处的客观环境有多艰难,只要心中有爱或者能被他人所爱,便是富有的,其便在高阶;而一个精神贫瘠的人,哪怕享尽物质的荣华富贵,也是卑贱的。
有鉴于此,“贫富差距”这个本身模糊不清的概念,在我心眼中,更没有了可供衡量的尺度。
在这个观念指导下,出生农民家庭的我,纵然物质生活一直不宽裕,可非但很多年来很少感到自己穷,属于弱者,反而安贫乐道:因为我有疼爱自己的亲人,成长道路上收到了满满的爱,并能在恰当的时候力所能及地向他人给予爱。
“我过得如此繁花锦绣,怎么能说我是穷人,是底层人呢?那些比我有钱、有地位的人,谁不知道他们的精神是匮乏的呢?”我经常这样安慰自己。
我不承认人分三六九等,也并不觉得生活将人划分成了不同的等级。
所谓的贫富差距,该是个伪概念吧,我这样认为。直到高二那年,家里陷入一场刑事官司,我所构建起来的高高扬起的生命身段,倏忽之间,一落千丈,举家人一下子跌入深渊,任凭如何奋力攀爬,都挣脱不掉“底层”施加在身的忧伤。
我第一次切身感到,人的确被分为三六九等,而我们作为最最底层的一类人,想要跨越自己的阶层,是多么的艰难,像极了小说《北京折叠》中的老刀。
至今清晰地记得,父亲拿着户口本,告知派出所的人:“我娃的年龄不是十七岁,而是十四岁,上面写得很清楚,证明开错了。”
可是,没人理睬。
还清晰地记得,父亲手里拿着一沓沓“红板”,却不知道该去找谁;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用钱将他的娃保出来(即“取保候审”),怎样才能让司法机关接受自己符合事实的陈述。
一切,都是那么艰难,一切都将一家普通人引向了一个叫“弱者”的群体。
罗伯特﹒钱伯斯在其著作《农村发展:以末为先》中提到,“要尽可能像弱者或者穷人那样感受世界”。
现在,对“弱者”和“穷人”有了更加复杂的认识。
那一年,切身的理解是:没有钱,没有权,就算寻常日子里自诩为怎样的精神富翁,现实则活生生地将你打回原形,让你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不是平的,人和人是不平等的,有人呼风唤雨,有人求告无门。
这种不平和不平等,是建立在金钱、权力、资源等之上的。
没有金钱、权力和资源,就是“弱者”、是“穷人”!
任何时代都有弱者和穷人,贫富差距只能被缩小,不能被消灭。
但人人想都成为一名强者。没有人想成为弱者,哪怕客观上沦陷在社会底层,也要从精神层面找到足以让自己高贵起来的力量支撑。
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弱者呢?
弱者,说明自己就是失败的啊。哪怕没多少钱,也没有什么资源,但依然优哉游哉,就算什么都没有,但并不代表过得不幸福。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在丰衣足食的和平年代,一个人是很容易找到这种自我良好的心理平衡的。
但总有一生中总有那么几件事,让一个人从自己一厢情愿构建起来的“高贵”中醒悟过来,直面血淋淋的现实。
因为经受了那件事的洗礼,清醒过来后的我和家人,更加真切地意识到考大学之于寒门的意义。
很多年后的今天,听到“教育,是阻挡贫穷代际传递的重要途径”的论断时,就特别有感触。
最近国产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大火。
“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台词,给负重前行的众生一剂强心剂,让无数人面对未来,内心再一次燃起“我定胜天”熊熊欲火,继而准备大干一场。
作为一部影片,承载不了太多的价值,更解决不了困扰人类几千年的宏大命题。我理解到的,哪吒之所以能改变“命中注定”,完全是因为李靖夫妇的爱。
爱,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爱,让一个天性本恶的人变得心有慈悲,无限温柔。
是爱,成为哪吒发起和命运对弈并大获全胜的底牌:爱,才是这个影片最终要呈现给观众的。
而我,这个早日被生活碾压到失去了当年热血的中年人,已接受了自己不过是普通人的现实,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夹层中小心翼翼前行,只有去爱人的份,哪里有和命运奋起一搏的爱的支撑?
当离开生长了将近二十年的秦安县城,一脚踏进首都北京后,才发现,以前关于贫富、等级的认知,是多么的肤浅。
强烈的对比之下产生的巨大落差,像野草般开始在我心里蔓延。
七年的求学生涯结束后,我又在北京成家立业生子,至今已经整整十四个年头。
现在,越来越相信命数,尤其当基于职业之便,看到更多浮世众生相后。
人和人的命数不同。
这个命数,主要指一个人所处的客观环境,尤其是时代因素。一个人很难摆脱自己的这个命数。
譬如我自己,别人看来很光华了,实际上,每天朝六晚九,被人群裹挟着前行,到退休,在北京可能连一套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这个和我个人的努力关系不大,而是时代强加在像我一样的人身上的命数:按照北京目前的房价,除极个别的人通过个人努力能买得起外,绝大部分人,任凭怎么努力,都承担不起。
通过努力跳出农门,在京城工作、生活,依然在底层,日复一日饱尝底层的忧伤:难以摆脱的忧伤。
(变态的房价!!!)
欣喜的是,无论生在老家还是定居京城,无论身处顺境还是逆境,无论物质是否拮据,养成了厚实的世俗生活欢喜姿态。
这,也许是三十多年来唯一个足以让我超越自己的物质阶层精神力量,它每每让我能疏忽低处的阴影,也对命运的流离事儿而不见,总用十分坚韧的生命态度,或直面惨淡的人生,或迎接明媚的岁月。
常言:小富靠勤,大富靠命。
只要勤快点,我所努力达到的高度,便是我的孩子的起点:显然,我和我的孩子,不在一个起点。阻却底层的代际遗传,这是每一个底层人必须去做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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