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金喜/收麦
苜蓿放着紫色的花,没精打采的洋芋花,崖畔上开的拌碗花,和红彤彤的红丢丢,总能给这个季节的黄土地增添一些雅致。后院的杏儿慢慢转黄,田地里的小麦也开始由青到黄,变起了颜色。炙热的夏风把黄了的小麦,掀起一层层麦浪,从沟里翻滚到梁上,又从梁上折个来回。
小麦真的黄了。
和黄土地打交道的人们,一时间,个个脚底生风,跑前跑后,忙忙碌碌,就连布谷鸟都不分白昼地鸣叫。
人们盼着麦黄,又害怕麦黄。短短一二十天里,要让颗粒归仓,真要卯足了劲抢,如能丰收,也是对一年辛劳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五黄六月收麦子的紧张,就是一场和天地的较量,到麦子收割上场,大家都要脱一层黑皮。
后院杏儿黄一颗,就拿杆子捣一颗,一天有事没事扛着杆子在树底下转悠,就像和父亲有事没事提着镰刀,看能把旋黄了的麦子能旋着割上一点一样。
麦黄时节的千户岭赶集的人少得可怜,唯独卖农具的摊子上人头攒动。男人买镰刀和磨刀石,女人买草帽和手巾,都是为夏收备战。
从下镰的第一天开始,午后打盹就成了奢望。
从这天起,就有好多家务等着我去做,打扫庭院,喂猪喂牛,全包揽在我身上。
中午饭我吃得最快,看能吃完偷跑不;如能跑掉,就能躲过这天的家务活,但每次都被父亲呵斥,悄悄地溜回来。
有一肚子的怨气只能撒在后院的肥猪身上。
不管猪吃得好不好,都会拿搅猪食的木板打,心里早骂了几百遍:“你这个光吃不劳动的死猪,咋不早点去死呢,还要人伺候。”
最后管猪有没有吃完,我便使劲打着把它赶进了猪圈。
但对牛我不敢大打出手。
老牛眼睛总是睁得很大,凶凶地看我,我心里怯怯的,赶紧给它把草料添上,然后快速地躲开,生怕它用角把我屁股顶一下。
父亲蹲在门口的树影下,不急不慢地磨着镰刀,时不时在头发上试试镰刀的锋利。父亲本来就没多少头发,等一个六月下来,更弄得七长八短,一坨一坨的。
母亲把一家人脱下的脏衣服一件件地洗完,凉好后,就去地里奋战,提上镰刀,扛上尖担,挽好草绳,戴好草帽,便出了门。
午后的大太阳能把中午休息缓过来的精神劲头瞬间蒸发,酷热把身体里的水分逼出来,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黄土里。
爬在树影下,吐着长舌头的土狗,也没有了往日的凶恶,乖乖地爬着。
湾里的溪流已经断了,山梁上的榆树蔫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晒热了的黄土味。
我走到地里后,先找个树影或崖畔,以把身上的汗先塌了。母亲已经手挥镰刀,“嚓嚓”地割起来。父亲给我捆好了麦把,用尖担挑好,在自己的肩膀上试试是否平衡。
担麦最害怕翻担或脱担,这种突发情况,刚学着担麦会经常遇到。翻担会打肿脖子,如果脱担,弄掉不少麦粒不说,还要费上很大力气再插好,也不一定能插得稳当。
当麦子放到肩膀上,再就没有喘息的机会,只能一鼓作气担回麦场。
遇上宽路还好担,如果是沟坡上的羊肠小道,换担是最困难的,必须把地势掌握好,到稍微宽点有拐角处赶紧换,如果中途想换肩膀都是不可能的,担不好连人和麦都会掉进沟里,所以只好咬牙坚持。
父亲把担子放到我肩膀上,开始我还像撒欢的小马驹一样,脚底下是有节奏的,胳膊是摔开的,可没担一会,越走越重,感觉压得往地里面钻,脸上的汗水,擦也擦不急。
看大人担麦,他们一只手扶着担,一只手把草帽卷起来扇凉,又欢快,又轻松,自己担时,却完全不是这样,不管翻担或脱担,能将小麦弄到场里,已经很不容易了。
现在想来,担麦子和担家庭担子一样,只要你把担子扛起,不管路是否平坦、崎岖,也无论怎么踉跄,都要咬牙坚持下去。
后院里的杏儿稍有点风就“啪啪”地往下掉,再也不用拿杆子捣了,捡起一个,用嘴“噗噗”吹掉上面沾着的黄土,捏破取出核,送到嘴里,那股子甘甜,瞬间,从舌尖濨润到喉咙。
地里的小麦也不用父亲提上镰刀到处旋,一块地的还没有割完,下一块已经等着了。等割到最后几块地时,已经黄过时了,只能清晨有潮气的时候割,太阳升起都捡不到手里。
母亲拿手巾擦擦满脸的汗水,捋捋湿漉漉的头发,望望一望无际的麦田,长长地舒口气,继续发疯似的割起来。
一年,父亲担麦时把腿筋拉伤,连腰都弯不了,所以,割麦的重担都压在了母亲身上。也就从那时候起,我也学会了割麦,还给母亲说下大话:“我一定能超过你,还要比你割得好哩。”
母亲笑着遥遥头:“狗狗,学这干啥,长大要有出息呢!庄稼地里就把人苦完了 ,别学了,崖跟前有美子哩,摘着吃去。”
那天,我没有去摘;那年割麦,我特别听话。
回家的时候,母亲给我把麦担插好放到肩上。母亲插的担子是世界上插得最好最稳的。
日头将坠西山,母亲和我担麦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晚霞掠过梁上的高压电线塔,绵延向远方,那年,母亲说我长大了。
母亲至今还提起我当年说的大话,一切好像都在昨天。
担回来的麦子放在场里,父亲摞成手把垛,等拉扯差不多,父亲酣酣泡上一缸子茶,就开始摞大麦垛子。
别看就一个麦垛,是考验庄稼人是否是个老把式的很大一个标准。
摞得圆,摞得尖,麦秆顺,最主要的是不能灌(不能进雨水)。
父亲一圈一圈地摞,我则拿叉一捆一捆地撇上去,被父亲稳稳地抓住。不一会,父亲汗流浃背,衬衣能贴到后背上,汗水流过他黑瘦的脸,流到了下巴,滴在了麦秆上。
平时宽展的麦场,变得拥挤起来了,错落有致的麦垛,围在场的四周,有和房后檐一样高的,也有把式摞成出檐子的,尖的,圆的,难看的,好看的,像一座座山峰、一座座古塔,更像一座座麦积山,它们静静蹲坐在场里,等待着碾场。
这时节的场里真是我们童年快乐的海洋,是捉迷藏最好的地方。尤其到晚上,场里就沸腾了,到处欢声笑语,经常因贪玩或是挤塌了麦垛,吓得不敢回家。
人们还没把乏气缓过来,村里的平静再次被拖拉机的马达声吵打破,随之而来的便是碾场。场里几十户人家,相互骗工,一天一户,要碾半月。
东方还没露出曦光,男人们就起身去犁地,女人娃娃们则去摊场,赶太阳出来就已经摊好了。从地里回来的男人们随便吃上几口,就拿起叉,匆忙去了场里。
父亲每次去场里前都不忘告诉我,让我把院子里的杏核捏出来。
后院里黄过时的杏子落了一地,不小心踩到鞋底上,简直能把我绊个跟头,黏糊糊的杏肉也没有了杏子刚黄时诱人,所以,我不爱父亲安排的差事。
父亲走后,我就打开猪圈,没有一会,好的,坏的,踩扁的,摔破的,被猪一扫而光,连一个核都不剩。
后来母亲知道了我的计俩,说我“是个聪明娃,就是用不着正道上”,只是当时,还挺不服气的。
虽是八九点的太阳,但因在伏天,没一会麦秆就晒透了。拖拉机钻进摊好的麦子里跑上几圈,冒上几股黑烟,麦秆便服帖在场上,像是抽了筋骨,越碾越薄,如母亲擀开的面一样。
翻场,抖场,起场,扬场,一连贯的工序,在男人女人的笑声中完成。
到傍晚,看着一堆堆红红的麦子,想想从播种到眼前这堆麦子,是多么不容易。
种麦好比十月怀胎,收割则是一朝分娩,颗粒归仓便是抱娃娃的喜悦。
晚饭谁家碾场就在谁家吃,这天女主人基本顾不上场里的活,全忙活在锅头灶旁。蒸蒸馍,炒茄子洋芋辣子,烧一锅酸拌汤,把吃喝碗筷端到场里。
碾了一天场的人们,一个比一个口大,一个比一个吃得香,而我最桑脸,村里十八户人家,从头吃到尾,一家都不剩,现在想起,还为我的能吃而脸红。
碾场时村里人之间的互帮互助,也是迄今为止我最怀念的邻里关系。
现在给我一把镰刀,让我割麦,估计也没那么麻利了,也吃不了那个苦了。再者,老家种麦子的人很少,想体验一把也没有机会了。就连再体验一下吃十八家的场景,也只能是在脑海里慢慢回忆品味了。
作者简介
蔡金喜,笔名蔡全、童安,甘肃秦安人,现居兰州。爱好文学,寻求心灵纯净,向往诗意安静的生活,闲暇时信笔涂鸦,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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