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老爸的喜好

老爸的六只鸽子被狗吃了。

他很忧伤。妈妈说：“活该！”

妈妈常说爸爸不务正业，生活的每个阶段都不间断地玩物丧志。妈妈没过门就知道老爸迷恋阴阳，自我记事起老爸就几十年如一日地修葺他一分见方的花园子。1998年，老爸花700大洋买回一只很丑的巴哥，还说那狗能挣钱。三年前，他又几千块买了只鸽子，扬言要预防颈椎病。

现在每次回家，行李还没放下老爸就拉着参观他的鸽子，每只都起了奇怪的名字，但除了颜色、大小外我看不出它们还有其他什么不同，更加记不住它们叫什么。

遗憾的是老爸养鸽之路荆棘挡道相当不顺，去年一夜之间六只被偷走，今年又被狗吃了六只。我告诉他，狗和鸽子本是同一食物链上的物种，只要它们共处一庭，以后鸽子免不了被狗吃的命运。

“以后，还是别再养了吧。”我说。可是，老爸很不爱听我这话。

记忆中，老爸总是很忙，很忙很忙，有着干不完的活。我不明白自己的生命为何总陷落在那些岁月里，总记住有生以来最凄美最悲伤的年月。

比如，我跑到田野里喊老爸回家吃饭，看见老爸面前还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灿烂得令我兴奋，心酸得让我沉醉。最后我竟然忘记了自己肩负的重任，就跟在他屁股后面抱麦捆。收获的喜悦轻轻一抖便将我打翻在地，结果屁股被麦茬戳出三个洞。很疼，我就哇哇大哭，聒噪得老爸烦腻透顶了，抓起我本是想给一巴掌吧，但当看到我裸露的屁股鲜血淋漓，他抱起我就往家里跑。

那年我三岁。

比如1998年的暮春时节。

那时，妈妈失足掉下崖去，造成腰部骨折，她在硬床板上躺了整整三个月。期间，门前的牡丹香飘万里，花园旁边的三颗柳树老泪纵横，不知为何，那年所有的柳树刚抽芽就开始滴水。妈妈亲手放出来的玉米苗已有一尺来长。还有，邻居告诉老爸，说我家的苜蓿都老了怎么还不去割……所有这一切，妈妈都毫不知情。妈妈躺下去了，老爸始终疲于营生，不记得二姐跟弟弟那时在做什么，反正就是很忙、很忙很忙。

所以，放学回来后，我从场房旮旯找出一把镰刀。

一天，邻居生气地警告老爸，怎么能让那么小的孩子拿镰刀呢！老爸跑到苜蓿地，目瞪口呆：几日前那一片墨绿的汪洋大海，统统被我蚕食吞噬掉，留在他面前和我身后的，是一捆一捆绿中泛黄的我的战果。

我很自豪地告诉老爸，五个黄昏以来，我亲手捏死了七条虫子。他之前早已目睹无数次我被毛毛虫吓得泪崩的场景，这次，五天中我被七条虫子深度碰触，他竟然没来哄哄我安抚我一下，哎，这无疑是我人生遗憾之一了。他什么话都没说，挥舞着镰刀把剩下的苜蓿一口气割完，像个意气奋发斩杀穷寇的战士。而我，遗憾了十秒钟后，就站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说不能让别人看低咱家哩，像只骄傲的大公鸡仰天长鸣。

那天，夕阳如血，红霞漫天，照得脚底下的黄土瑟瑟发抖。本是人间四月天，却被春旱勾勒得好似人类末日的前夕。我拉着老爸的手，一蹦一跳铿锵有力地回到家。

再比如2007年的暑假。

那个假期，老天几乎每天都在下雨，且雨势一泄如注。眼看回京的时间一步一步靠近，可是，老天呀，它还在下雨。我家在北山上，乘坐开往县城的车须趟过清水河到镇里去。然而，清水河在连绵不断的雨天里按捺不住地兴奋起来，最后变狂喜，把过河的石头全部淹没并带走。后来，河水疯狂上涨到处蔓延，老河堤无能为力地一点点缴械投降，以致河堤决口。已经趟过河水的人，都说河水齐腰，极其凶险，千万别过河啦。

离家的前一天，家里就我跟老爸两个人，其他人干什么去了，不太记得，但跟老爸两个人在家的情形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跟他拿条板凳坐在屋檐下，看一眼天上的云，看一眼庭院中的水，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突然间百感交集，以为赶不上火车上不了学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爸说：“出发。”

然后，父女俩就翻山越岭冒着雨向陇城镇前进。

过清水河的时候，那是怎样的场景呀？老爸的背像温软的床，坚实稳定，我趴在上面，看着清水河的水从他大腿处流过，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就跟着水流的方向飘远了，最后淹没在朦胧烟雨之中。

我问爸：“我沉不沉？”

他说：“你呀，还是个碎娃娃，轻得很。”

可是，老爸赫然的喘息声，说明我已不是那个被他说抱起来就抱起来的碎娃娃，而是几十公斤重的大姑娘了。那天，我走过了人生最漫长的旅程，第一次痛恨上了清水河，第一次深深感到风有刀雨带剑，也是多少年之后泪眼再次落在老爸的肩头。

你看，我连这么细小的事都能想起来了，可是，我始终想不起来老爸哪里就像妈妈说的玩物丧志了。

他一直都在干活，极尽本能地养活妻儿。可我总帮不了他什么忙，每次，我都跟在他的身后，踏着他的背影，一不小心就踩到了他的脚跟，很多次，还踩痛了他。

老爸很忙，他真的很忙很忙。

有时候，我会问他，生活对于他怎么会有漫无边际的赠与而让他应接不暇呢？是谁说是做哥哥的就要照应一帮子弟弟、做父亲的就要一生为女儿操持？是人就必须承担所有必要的以及不必要的，那是人类的事而不是老爸你这个个人的事，对不对？

没等我问完，老爸就说：“潭浅只能养王八而藏不了龙。”

我一向庸俗肤浅，总被老爸说的云山雾罩不明所以。每当我正蹙眉咬指打算好好想想的时候，他就对我报之以一个阴阳家特有的深邃眼神和模棱两可的叹息，且回头对我说：“碎娃娃家懂个啥嘛。”

一天，老爸冷不防地给我说了几句话，之后，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说：“我做事坚持三好原则：吃饭好、干活好、睡觉好。而做人，只坚持一个原则：知足常乐。”说完，他反问我：“难道你就没看出我干活我快乐么？”

我趁热打铁，赶紧追问正题：“那养狗养鸽子呢，老妈说你玩物丧志哩？”

他听了也不生气，说：“人嘛，忙归忙，但总要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才行。”

老爸的话我听得分明，但我至今也没有告诉妈妈，养鸽子只是老爸做了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需上纲上线，做太多道德评判，说什么玩物丧志之类的话。

当电话中老爸说六只鸽子被狗吃了，妈妈在一旁说“活该”时，我猛省妈妈对老爸的责怪是我的原因。因为，我并没有告诉妈妈，做自己喜欢的事的意味以及老爸的爱好关乎什么。

老爸一直忙，很忙很忙，但他始终不急不燥、不愠不火，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岁月的风刀雨剑很难在这样一位心态坦然的男人脸上留下痕迹，故年近花甲的他，看上去比三四十的时候年轻。

不可否认，妈妈眼中所谓的玩物丧志，抑或是老爸对生活芜杂最好的软化，是他每每于辛酸的时刻找到出口并获得能量的方式。

值得一提的是，我对妈妈说老爸玩物丧志这件事存在理解上的难题，我搞不明白，她哪次是认真，哪次在矫情。

老爸骨子里是孩子和哲人禀赋融合。就是这么的一个潇洒超然的男人，一生忙碌，一生艰辛，也是一直康健，难道与他坚持的原则和笑容毫无关系？

现在，让我家狗接着吃吧，吃了大不了再买，老爸你高兴就好，总要为喜好付出点代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