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金喜/爸爸的养牛情结
“别亏待了老牛,最起码让吃饱呢么。”这是爸爸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家牛棚搭建在后院,稍有空闲,爸爸就在后院忙碌。
冬日里的太阳,慢慢悠悠地升起,和后院那颗老榆树一样高时,爸爸就从牛棚牵出老牛拴在杏树根上。牛晒太阳,爸爸则打扫牛棚。
爸爸提着铁锹从牛棚出来时,老牛的目光就绕着爸爸转来转去,“哞哞”地叫个不停。天天这个时候,爸爸会给它梳理牛毛,看来它是等不及了。梳牛毛的梳子是爸爸亲手用旧钢锯条做的。每次,爸爸先用老扫帚把牛身上扫干净,再用梳子从头梳到尾。老牛晃着脖子,特别享受,时不时在爸爸身上蹭来蹭去,期间,牛铃响个不停。
清晨的阳光把牛身上照得油光闪亮。爸爸梳理完牛毛,把棉衣往身上裹了裹,就蹲在墙角,一直注视着老牛。老牛晒着太阳,摇着尾巴,偶尔有麻雀落在老牛背上,一切都是这样的安静。
惊蛰过后,山梁背地后的最后一点积雪开始融化,向阳坡地里的小草已探出了绿芽。过不了多少时日,漫山遍野将都是桃花、杏花、梨花。等到洋槐花开放时,房前屋后、沟边上、羊肠小道旁,会到处弥漫着甜滋滋的花香,蜜蜂嗡嗡地忙着采花。
日子变长,天气转暖,人们都已换上单衣。
洋槐叶和花是老牛最喜欢的草料。爸爸背上背篓,提上才折槐叶的长杆,穿梭在槐树最多的坡洼上,然后背回一背篓瓷实的槐叶槐花。我拼尽全力才能从爸爸背上把槐叶槐花卸下,发现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背。
爸爸顾不上喝口水,在妈妈的帮助下用铡刀把槐叶槐花铡碎,再拌上些干草料,端起满满一簸箕草料添进牛槽。老牛一头扎进去,大口地吞咽,从喉咙里鼓起的一个又一个包慢慢地滑下。爸爸拍拍老牛说:“好好吃,过了这个季节,你要替换我呢。”
当沟底里小麦绿浪慢慢变黄,绵延到梁顶的时候,人们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收割。去湾地里的路上,三轮车、架子车、手推车、摩托车,你来我往,有着城里马路一样的拥堵。坡地里的苜蓿正在放花,紫色的花朵招引来无数的彩蝶。
夏收最忙时,爸爸顾不上给老牛拔草,苜蓿是老牛唯一的草料。伏里中午的太阳最毒,可谓炙热难耐,爸爸顶着烈日割来一担苜蓿,汗水就浸透衬衣贴在他身上。气得我说:“饿就饿上一顿,它饿了老苜蓿杆照样可以吃了,这么热的天中暑了怎么办!”爸爸却笑着说:“中暑了用臭蒿泡水,比药还管用。老牛过几天要替换我呢,不能让它饿着么。”
颗粒归仓,累得大家都又黑又瘦,只有老牛在爸爸的精心喂养下,膘肥体壮。
大片的小麦收割后,湾里、梁上似乎缺少了生机,包谷地、洋芋地,夹杂在麦茬地中间,一眼望去更有层次感,像是剃头师傅故意给小孩头顶留的几坨头发,特别显眼。
养牛一年,用牛一季。耕翻麦茬地就是老牛的任务了。
爸爸半夜开始给老牛添夜草,到凌晨最少添加两次草料,等爸爸最后一罐茶喝完,对面梁顶已泛起了红光。这时,爸爸扛起犁,牵着老牛出了大门,牛铃声清脆、有节奏地敲打着,叮叮铛铛声惊飞了电线上的燕子。
农历七月的太阳余毒未散,还不到九十点,花园里的大丽花已无精打采;门口的大杏树也流着树胶,闪闪发光;门外的丁香树叶懒懒地倒搭在树枝上。爸爸怕把牛热着,早早地卸了犁,收拾完工具,就把老牛牵了回来。
随进门一脸盆加了包谷面的水被老牛一口气饮了个干净,爸爸:“牛是最不耐热天的,加上翻麦茬地费力,如果热加上耕得时间长,老牛会生病的。只有循序渐进,老牛才不会伤元气。”
等麦茬地耕完,老牛也没以前嚣张了,温顺了许多。太阳西斜,我甚至敢牵着它到沟边上放放:老牛吃草,我看书。
中秋前后,杏树叶开始变黄,微风一吹,黄叶像蝴蝶一样飘落。老牛比夏天肥壮了些,脾气也见长,有时候牛角会把槽掀个底朝天。看着它瞪圆了的大眼睛,使劲撞击着木桩的头,吓得我都不敢去添草料。爸爸自言自语道:“你还真的拆尽哩,等麦种完了,我看你也该挪地方了。”
老牛其实一点也不老;爸爸每次都是把牛犊养上两三年,壮年后就出栏。因为牛成年后脾气大、力量猛、料口足,爸爸使唤不住,所以,等种完小麦老牛也就该出栏了。
时令至秋风,爸爸开始准备种小麦的种子和化肥。
因为小麦要在短短几天内种完,所以,爸爸给牛添两遍夜草,草料里还加麸皮、包谷面。五点过些,爸爸牵牛出门,我也扛上工具一起到地里去。
清早的潮冷让人脖子一缩,打个冷颤。老牛走路的蹄声,牛铃的叮铛声,工具的碰撞声,把寂静的早晨渐次打破。走在去地里的小路上,露水早已打湿了裤腿和布鞋。
远远传来人们唤牛的“嚎哈”声,爸爸说:“不得活,还有比我们早的人呢。”爸爸把化肥和种子在前一天下午撒好,我们到地里开始种就行了。等妈妈早饭送来,多半块地已经种上了。
爸爸端上一碗酸拌汤、拿一块馍蹲在了磨上吃,老牛慢慢地凑到了爸爸跟前,爸爸偷偷把一大块馍塞进了牛的嘴里,老牛吃到了馍也就很自觉地离开了。见此情形,笑得我喝到嘴里的汤“噗嗤”一下喷了出来:“爸爸和老牛也太有默契了。”妈妈则嗔怪到:“你就把个牛惯的,吃个饭都不得安生,我们走哪里牛跟哪里,不给着吃些馍了还不走开。”爸爸还是那句“老牛下苦着呢么,它在替换我呢”。
太阳照耀下,浓雾慢慢地从湾里往梁上消散,崖边上的野菊花黄橙橙的,野棉花点缀在其间。一阵微风,隔壁地里的荞麦花香沁人心脾。老牛每次耕到荞麦地边上都要伸长舌头偷吃,最后让爸爸制止。
最后一片麦种上,老牛今年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农历九、十月的天气阴雨绵绵,走到哪里都拖泥带水,人们最喜欢的就是热炕。这个时候,牛贩子开始走街串巷。谁家里有出栏的牛,他们早就打问得一清二楚。当牛贩子的吆喝声从我家巷道传来时,就知道老牛在我家待的时间不长了。贩子从大门进来就高声喊叫:“蔡爸,收你的牛呢。”
爸爸从后院出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说道:“赶紧上房里喝茶走。”贩子说:“不了蔡爸,先看看牛。”
两人相跟着去了后院。贩子看了牛说:“毛色光亮,架子匀称。你养的牛大家都知道,没挑捡的。可今年的价格不比往年,外地客商少,我这次收的牛是给通渭那边人养的。”
“是养的?”爸爸很惊喜的问道。贩子说:“是养的。”
爸爸最爱把牛卖给养的,便宜点都行呢。这时,妈妈拖着一双面手进了后院。是我给妈妈通风报信的,让她赶紧去看:“贩子说牛是养的,我爸很高兴,又有可能把牛便宜卖了。”
妈妈骂道:“这些贩子,每次来都说是养的,到最后还不是倒给肉牛客商了。”
贩子不紧不慢的说:“蔡家姨,做尚午饭着呢?你的茶饭远近出了名,我今晚可要桑脸哩。”
妈妈说:“饭往饱里吃,可不能哄人,知道老汉爱牛,都说是养的,哄得把牛便宜卖了,老牛还是没躲过挨刀子。”
贩子的脸唰地红到脖子里,手抠了抠头,低声说:“蔡家姨,真的是养的。”
爸爸说:“赶紧做饭去,一个女人家瞎掺地啥言。”
在农村,买卖牲口女人是没有发言权的,都是男人做主;谁家女人当家,男人会被看不起,也会被笑话。妈妈很不情愿出了后院。
爸爸说:“如果是贩给肉牛客商的话,我就再养养。”贩子急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是养的。蔡爸你不相信我把电话拨通你问。”说着便拨通了电话,在电话的证实下,爸爸又笑了。
贩子的手和爸爸的手,在贩子的破皮袄衣襟下面捏揣了半天,最后价格谈拢,贩子放下了两百块的定钱:“明天下午牵牛装车。”
傍晚我给老牛添加草料,发现老牛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我给爸爸说老牛哭了,爸爸说:“看来把老牛真的亏下了。”
大清早,爸爸就开始给牛拌草料,麸皮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老牛肚子吃得圆圆的。爸爸梳牛毛、扫牛身上,围着老牛转来转去。中午时,庄顶路上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贩子很准时到来,站在崖边上扯开嗓门:“蔡爸哎,蔡爸哎,把牛拉着来装车。”
爸爸在后院答应了一声,便去牵牛。
妈妈早已烧好了一锅包谷面糊糊端到门口让老牛喝,老牛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翻卷着舌头,把大盆舔得干干净净——在我家卖出的牛,临走前妈妈都要烧上一锅糊糊。
爸爸牵牛出了大门,妈妈就和送亲戚一样也跟着送出了大门,当我们走上了庄边的大坡时,回头看见妈妈还站在门口。
贩子看见我们上来,老远就喊:“你家的是最后一头,装上了就走哩。”我们走到车厢旁,车里已经有七八头牛。贩子笑着说:“蔡爸你把牛喂得好,你看吃得圆的。这是剩下的牛钱,你数数。”爸爸说不用数了,就塞进了口袋。
爸爸在前面拉,我后面推,老牛就是不进车厢,贩子说“没治了还”,拿着木棍就要打。
爸爸急忙说:“别打,我的要牛要我吆呢,你们都让开。”只见爸爸站在牛身,拿着牛缰绳轻轻一摔,“呔!呔!”老牛一跃而上。贩子摇了摇头,笑了。爸爸把牛拴在车厢上,摸了摸牛头,俯下身子把牛铃铛解下。
爸爸提着牛铃准备下车时,老牛仰天一声长鸣,这叫声响彻村庄和山梁,爸爸眼睛有点湿润,头也没回提着铃铛、迈着大步就下了大坡。贩子打起车厢,汽车一股黑烟便消失在公路转弯的地方。我站了很久,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还真有点舍不得!
爸爸爱牛,爱养牛,来年又会有一头牛犊替代老牛的位置。我们劝他别养了,地也少种些,爸爸说:“老农民不种地,不养牲畜,还能干啥?我也只会养牛,只会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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