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轮回
(一)
那一年,她是个六岁的小丫头。
一天三顿,总能见她的跛脚母亲跟在她的身后,一瘸一颠地追着喂饭,往往从堂屋一路追到院门边,才能喂上一口。
最初,母亲嘴里喊着:“宝宝,别跑了,快来吃一口。”
她仿佛没有听见,跑得像一阵风,而残疾的母亲总是追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追上,喂上一口,她又跑出老远。
有一段日子,她喜欢跟母亲玩捉迷藏。
一到饭点,不是把自己藏进草堆就是躲到后院的山上。母亲扯着嗓门大声喊:“宝宝,别躲了,快出来吃饭了,香香的噢。”
一边喊着,一边满山满院地找她,找到后,仍旧是:“来,宝宝吃一口。”
渐渐地,吃饭成了她最大的问题,母亲也变得担心和焦躁起来。母亲没有上过学,不会像城里的家长那样懂得各种教育方式,“狠点”是她想出的唯一方法。
饭点一到,她依旧玩闹起来,母亲不再捧着饭碗追着喂饭,吃与不吃,全部交给她自己决定。半个时辰,母亲和父亲吃完饭,她仍旧没有回到院子里,母亲不再过问,将饭菜全部收拾进碗橱,便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她终于饿了,回到厨房,看着空荡荡的桌子,放声大哭起来:“妈妈,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母亲继续干着农活,不理她,任凭她哭哑了喉咙。
父亲有些不忍心,轻声对母亲说:“赶紧给孩子喂饭吧。”
母亲手一挥:“你别管。”
饥饿几乎充斥着她所有的细胞。她哭着跑到母亲身边:“妈妈,饭在哪儿?我自己吃。”
母亲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轻轻地替她拭去眼泪,好似根本就没有看见。进了厨房,从碗橱里拿出早就凉了的饭菜,放到桌上:“自己吃。”说完,便又回到院子里干起了农活。
这是她第一次吃冰凉的剩菜剩饭,却因饥饿吃得有滋有味,不到十分钟,饭菜全部下肚。母亲终于收起手里的活,站在厨房门边看着正在收拾碗筷的她,轻声地问:“以后会好好吃饭吗?”
她头点得像拨浪鼓,一抹天真的微笑从唇边轻轻荡漾开来。母亲也欣慰地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对孩子下狠心。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也牵扯着她的神经,她只能选择承受,因为她想让她学会一步步长大。
(二)
十六岁,她离开小山村到县城去念高中。
因为寄宿,每个月回家一次,只能在家里待上一天。母亲怕她在学校吃不饱,每次出发去学校前,都会张罗几个小时,做一些她喜欢的吃食,装进她的行李箱。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谁家要回了一本美食书,一到她回家的前一天就赶紧把书翻出来,交给识字的父亲,让父亲把食谱一步一步地念给她听。她回到家里,总会有各式不同花样的饭菜等着。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母亲为了这一桌丰盛的饭菜又卖出了家里的一些粮食。
高中三年级,她突然被胃病纠缠起来。看着时不时就捂着胃部的她,母亲急得浑身颤抖,她既担心孩子的身体,又操心她的学习。母亲开始四处打听,终于从一位老中医那儿得知,喝黑米粥能够养胃。
这里是个西北的小山村,别说黑米,连大米都很少吃上。
母亲哭着问父亲:“怎么办?怎么办?我上哪儿能找到黑米?”
父亲说:“要不去县城超市看看吧。”
凌晨四点,山村依旧在一片漆黑里,瘸腿的母亲出了家门,随身带着的那把手电忽然间就罢了工,一阵阵山风吹进母亲的脖颈,她有些害怕,但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找到黑米就好了。”
上午九点,母亲终于到了县城,在跑了三家商量后终于买到了黑米。
在这座西北小城,黑米就像奢侈品,卖的都是高价,母亲也管不了许多,称了整整二十斤。父亲有个表姐住在县城,母亲买了一些菜厚着脸皮去她家借了厨房,忙碌了两个时辰做了孩子爱吃的饭菜,又急匆匆地提着去了学校。
刚巧,母亲到她宿舍时,碰到了和同学吃过午饭回来的她。
她有些愣住了,站在宿舍门口问:“妈,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送点吃的来。”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布袋,拿出四个饭盒,有熬好的黑米粥,还有她平日里最爱吃的鸡肉。
“哎呀”,她带着抱怨说了一声:“你也不早点过来,我都吃完了。”
母亲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颤颤抖抖地打开黑米粥的盒子:“那别的菜先不吃,喝点黑米粥吧。”
她就简单地喝了那么几口,算是应付了。母亲也没有再说什么,拿上一堆她还没来得及清洗的衣服钻进了公共卫生间。
那一天,母亲到天黑才回到了家。夜里,她几乎一夜没有睡着,因为走了太多的山路,两条腿钻心地疼着。
后来,母亲每个礼拜都会熬一次黑米粥,她让父亲带去给学校的她。
她不再去了,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担心自己残疾人的身份让孩子丢了面子。这是属于母亲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她的孩子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
(三)
时光,恍惚间,便过去了很多年。
现在,她三十岁,已是一个三岁小女孩的母亲。她的孩子不像曾经她,两岁半就学会了自己吃饭。
她常常跟女儿说,“宝宝,你得自己学会长大。”
养育孩子的辛苦让她渐渐开始懂得了母亲,她经常会跟女儿讲外婆的故事,她不知道幼小的女儿有没有听进去,但她想讲给她听。
那天,接到父亲电话,说母亲摔伤了另一条腿,几乎只能整日里躺在床上。
匆忙挂断电话后,她立即买了回乡的车票,傍晚时分到了家,母亲躺在床上,两条腿几乎动弹不得。
她哭着问母亲:“妈,您怎么还不上医院啊?”
母亲笑笑说:“哎呀,都这把年纪了,算了,瘸一条,瘸两条,反正都是瘸,没事。”
她哽咽着,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些什么。
第二天,她早早便起了床,母亲和父亲依旧还在睡梦里。
这是她第一次在乡下的家中做饭,生火就花了近二十分钟,等火苗着起时,她已是一脸的灰。她依稀记得母亲爱吃韭菜饼,和面,做馅,等饼做完时,听见母亲在里屋大喊:“宝宝,别做了,待会儿我给你做。”
她把做好的韭菜饼端进屋,打趣着说:“您老人家现在还怎么给我做饭啊?您就专心吃您女儿做的吧,估计还不比您差呢。”
母亲一边笑着,一边吃完了女儿做的第一顿饭。
早饭过后,她执意送母亲去县里医院看医生。
县医院的门诊还是老旧的楼房,没有电梯,骨科在四楼,她像小时候母亲背着她一样,将母亲背上了四楼。拍片,再回去看医生,她背着母亲在楼层里穿梭了很多趟。
母亲终究还是住院了,病房里,母亲躺着,她将头轻轻地靠在母亲身上:“妈,还记得那年你给我送的黑米粥吗?真香。”
她又轻声地说:“妈,对不起。”
眼泪顺着母亲的脸颊流着,她没有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孩子依旧记得。
从来就没有埋怨过,原谅从何谈起。这一刻,只有感动与幸福。
后来,她跟城里的先生商量辞职回乡照顾母亲,先生同意了。她带着自己的女儿回到了她出生成长的小山村,开始陪伴她最挚爱的母亲。
爱,是一场轮回,现在是她偿还母亲的时候了。
作者简介
柔荑,江苏南通人,有散文、随笔、短篇小说等发表于各类报刊杂志,已出版《姑嫂龙虎斗》、《媒妁趣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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