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凤兰/乡里人,城里人(中)
春天即将消失,另一个季节在楼角上,巷子里,廊檐上,蠢蠢欲动。
没有一丝风,阳光像厨房烟洞里吐出的烟,慢悠悠东张西望,辨不清东南西北,一层一层炙烤着大地,懒散闷热。
草木的四肢开始变得墨绿柔软,楼角的空隙里撒下大片大片的阴凉。狗吐着舌头,爬着,吸哈吸哈的,双眼微闭,一动不动,不大一会就开始丢盹。
这时是午睡的时候,自娟娟走了后,我除了在出租屋里发呆,就是跑出来瞅马路上的车,以及急忙回家的人。
偶尔会看见三五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在屋角翻洋画片,灰头土脸的,玩得正起劲,被上班回来的妈妈逮了个正着,连打带骂地赶回家。
娃饿了,妈妈渴了,各自憋着火,快到出租屋的大门口,妈妈压低了声音,娃娃也拍打掉屁股上的土,收起撇开的腿,正步进屋了。
进门,顾不上擦汗的妈妈,叮叮咣咣地开始做饭。房东女主人撩起门帘左瞧瞧右瞅瞅,压抑挤满了整个出租屋。
我蜷缩在床角,晕晕乎乎睡着了。
我清晰地看见一溜溜像墨线弹过的黑瓦脊起伏着,像大海的波浪,一排并着一排,一行跟着一行,整齐庄重,一棵棵槐树上挂着一串串、一簇簇槐花,蜜蜂嗡嗡嘤嘤,蝴蝶翩翩,香气扑鼻。
我看见在场里悠闲的狗了,我看见在菜园里打牙祭的鸡了,我看见嘴伸出栅栏门的猪了,我更看见三三两两的大叔大妈开始从地里披着太阳、戴着草帽,一步三摇地回来了。
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可我晓得,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的热土,我的乐园,我的天地。
梦醒了,娃该上学了。
难道自己就这么一天一天地发呆?
不能,绝不能!抑郁了就掉队了,怎么着都要跟上城里人的步伐。再说娃不上学是不行的。
于是,我决定去找娟娟,看能不能找点活干。
娟娟现在的出租屋在楼上,房东是城里人,做生意,除了早晚在窗台上哗哗地扫几下,出门时干咳几声,一天再不见人。租客们各进各的门,各闭各的窗,几乎一家不走一家。
娟娟也闲得发慌,因此我俩满大街找活,什么文员、会计、前台收银、迎宾啥的,我和娟娟不打量,一来没文化,二来没身段。
后来,决定在一家塑料厂干活。
说是塑料厂,其实就是废品站,收来各种各样的饮料瓶子,把上面蒙得一层商标纸剥掉,然后按斤给我们付钱。计件活,闲了挣两元,忙了忙去。我和娟娟都很乐意,正好不耽误管娃做饭。
老板是四川的,他不管是乡里人还是城里人,只管给他赶出活,赚到票子就行。
和我们一起干的也有城里人,一个专门负责把料推到我们跟前,一个负责过称,自然消闲一点,和老板挤眉弄眼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老板监工,看我们是不是把颜色分开了,矿泉水瓶子里的余水是不是倒掉了。然后就在窄道道里踱步、吐烟圈。
过称的女人俯下身,时不时捡个扎麻袋口的绳子,卷个袋子,撅起来的屁股正好碰着老板了,她们可不是故意的,是工作需要。
四川老板不知道嘟囔了个啥,只见,在女人屁股上一巴掌。女人脸蛋绯红,眼睛眯成一弯月,摸着屁股,抿着红嘴皮说:“讨厌,干嘛?想吃屁吗?”老板奸兮兮地笑着说:“想吃屎。”女人瞪着眼压低声音说:“神经病!你没长头吗?这么多人,人家笑话呢。”
手忙脚乱的瓶子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嘴角微扬,有的肉笑皮不笑地继续剥瓶子。一斤九分钱,剥一天挣个九块十块,也不错,自由,赚钱照顾娃两不误。
或许我和娟娟刚来,或许我们穿得烂,或许我们跟不上他们的节奏,或许不夸她们干活好,或许没有学会拍马屁,或许……
最头疼的是称料。
刚开始几天排到谁了给谁秤,后来把我和娟娟的撤到一边,不秤,一直押到最后。起初我们认为没关系,不就迟回家一会嘛,后面就后面吧。
秤多少斤,由女人报数,再到老板跟前领钱。要么娟娟九元我十元,要么娟娟十元我九元。
后来,就觉得不对劲。
活我们也熟练了,剥的瓶子小袋子换成大袋子了,可钱是一天比一天少,不是五元就是六元,天天这样,不多不少。就这么一天忙忙乱乱、紧紧张张地挣着五元钱,跟打仗似的。
下班了。
娟娟提着装过酒的红布袋,里面塞着剥瓶子穿的衣服,风风火火出了塑料厂,扬长而去。一条衣服的袖子耷拉在外面,甩打甩打的。我夹着衣服跟在后面,不敢搭话,知道娟娟的脾气——她窝着一肚子火呢。
走着走着,脚底下一个饮料瓶子,娟娟一脚踢飞了。
“X他妈,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老板娘不在,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明天要是再称个五元六元,我把他妈的皮嘴扯成鞋口子呢。吃了两顿四川饭,真他妈的不知道她娘在哪里,什么东西。”
娟娟越骂越来劲,越骂火越大,像疯了,恨不得逮谁骂谁,恨不得告诉所有人,那个摸不着东西的过称的女人。
送料的和过称的是一起的,她也发现气氛不对,把过称的马屁拍得更响了,对我和娟娟时不时吆五喝六,有时候还指桑骂槐。
整个塑料厂围着那两个女人转,每一个瓶子工的生死大权似乎掌握在她们两个手里。没办法,她们城里人,一个会推车,一个会认秤,乡里人没有推过车,也没有见过磅秤。不会推,不会认,有什么没办法呢。谁惹着她们了,一个押称,一个不送料,就是这么个死样子。
老板毕竟是老板,发现不对劲,凑着我和娟娟跟前说:“你们两个老实,手快,不怕脏,好好干。有啥意见了提提,我给你们看着办。我是老板,我说了算。”
不提老板还罢了,提起老板,娟娟指甲缝缝都冒火。她猛地站起来,歪着脑袋,像发起攻击的老虎:“算你个头,我们两个天天五元。五元,你开钱的,不知道吗?揣着明白装啥糊涂,哄谁呢?滚!这烂活我不干了,开钱,我走!”
老板笑嘻嘻地:“哎吆!不要那么大火气嘛,我给你们补上,眼看着学生娃放假了,你们进城的女人回家收麦子了,我这里也缺人了。干活啊,还是要像你们这样的。像她们两个,一天推个车,看个称,呻呻唤唤的,中看不中用啊!”
“那好,把我们两个这二十天的工钱补回来,我们就继续干,否则,这骚钱也不挣了”。娟娟翻着白眼,叫嚣着,理直气壮地说。
老板刚拿出钱包,却被过称的女人一把夺回去。
“不给!你把话说清楚,什么骚钱?你骂谁呢?你才骚呢!这里就我说了算,就给你不补,我就给你一天五十斤,你一天板着个脸给谁看?”
女人盛气凌人,昂胸跺足,披头散发,遮住了粉白的脸,像狰狞发疯的母老虎,随时乘机下嘴,活吞了娟娟,恨不得嚼着骨头,然后恶狠狠的碎一口骨渣渣子。
老板也看不下去了,严厉地说:“哪凉快哪呆着去,过两天我老婆回来了,由她负责过称,你先休息吧。你们两个过来,把这二十天的工钱补上,明天,你们剥瓶子的都继续上班。”
哗!女人血压喷到头顶,掀得头发呼啦乱窜,脚步东倒西歪,眼睛滞呆呆的,像是灵魂出窍了,踉踉跄跄地,走了。
不远处,唱着秦腔《花厅相会》:“美不美,泉中水,亲不亲,故乡人。花香不离地方草,乡里见了乡里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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