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北京,你大爷
初夏,太阳一大早爬了出来。人还慵懒在床上,光线已经透过窗户玻璃,刺破薄薄的纱帘明晃晃照耀睡意朦胧的眼。想继续睡,已不再可能,看看表,每天上班的钟点到了,起床穿衣洗漱,出门。楼外正前方,视野中是两楼之间...
第二天早晨,与往常一样,八点半左右我就出了家门。
这周我虽休年假,但哪里也没去,就在家里呆着。吃过早饭,送爱人到公交车站,没等车离开,我就急匆匆朝公园方向走去。
以前去公园都是为了走路锻炼,但今天去公园不是仅为了什么锻炼——我还惦记着昨天的事呢。今早一睁眼,我心里就嘀咕:“不知那一家人今天还在不?昨晚在哪过的夜呢?天气这么冷!”
北京的天气虽还没到最冷,但早晨的气温也很低了;听天气预报说,今天最低温都到零下5度了。
我边走边想起昨天的场景。
昨天,我一如今日,晨起送爱人上班后在公园走路锻炼。稀薄的云在天空中懒懒散散地倍显迷茫;初升的太阳还没聚集足够的能量,虽光线四射,但并不耀眼和炽热;空气依旧冷清;没有雾霾,视野比平日明晰了很多。穿着厚实的防寒服,也能感觉到凉嗖嗖的冷风从脚脖子顺腿往上灌,穿过脊背骨,直至冒出头顶。
不过,这样的天气倒适合走路。
没走几步,听见前方传来哭泣声。起初以为是谁家的孩子呢,再听却是成年女声,且哭中带说。女人的口音很重,又含糊不清,我只依稀捕捉到一句:“你死了,我四十多岁还可以嫁人……”
只一句,听后我猛地停住脚步,本能地又往前面走去。到了跟前,发现围着一群人,中间站着两个小女孩,相仿的年龄、估摸也就四五岁,相同的衣着和长相,很明显她们是一对双胞胎。
快要走到跟前,忽见一个中年男人从人群中跑了出去,后面有一个小伙子追赶过去,随即女人的声音也追了过来:“让他去喝,喝死拉倒了……”
追人的小伙子几步赶上前,拦腰抱住前面跑着的中年人,一把抢过中年人手中的酒瓶,甩手把里面的液体倒掉了,然后拉拉扯扯又回到人群中间去。
人群周围站着很多老人,相互间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我也听不清楚。
“怎么回事?”我问旁边的一位老人。
“好像是那个小伙子工伤怎么的,法院判决让老板赔钱。可老板没有钱被拘留了,原告住不起医院,他家人就找来了。你看,据说前面关门的那个就是老板的店面呢。”
我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有很多关着的店面,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家。一会儿,女人的哭声里又掺和了男人的悲恸声,声音压抑、低沉和沧桑。
男人一边哭泣一边也在絮叨:“天哪,让人怎么活下去呀……”
听到此,我无法迈腿走掉了。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人群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法院判决书”。
我仔细看了一下判决书,大概内容是:原告某某1990年出生,某外地人,原在一家快捷酒店当领班;被告比较复杂,列出好几个人的名字,还牵扯到一两家公司;原告上班期间遭遇车祸,头颅受伤,法院判决被告支付十万元医药费,但被告没钱无力支付,现被羁押拘留所;判决书有姓名、住址、身份证号,还加盖了区法院的大红章。
看后,我又去看人群中的那家人。
一个年轻人身上裹着一床被子,头包得严严实实的,斜靠在墙上;另一位年轻人,也就是追赶中年男人的那个小伙子半蹲在他右边,手还按在中年人身上;中年男人蓬头垢面,一把鼻子一把泪地低泣;旁边一对双胞胎小女孩静静地观看,面无表情;中年妇女坐在受伤小伙子左边的地上,嚎啕大哭。
观看的人群中,几位老人七嘴八舌地劝说:
“你们不要坐在这里了,应该找政府去。”
“呆在这里没有用。”
“看看天气多冷,把小孩冻着了。”
“你一个大男人,寻死觅活的,让一大家人怎么办,是不是男人!”
“……”
有同情的,有责备的,也有呵斥的,你一言我一语。期间,有人离开,也有新的过路人停留。
我看了一会,便打算转身离开。走了没几步,听见两位老太太相互交谈,其中一位对另一位说:“你看看,我去拉人还把我的腰扭到了,好人不好当。你说政府怎么不管呢?现在什么世道……”
我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说话的那位老太太估摸六七十岁,身板硬朗、精神矍铄,典型的都市里人。
超过她们时,我才发现自己怀里还抱着一桶花生仁。
早晨出门前,爱人说家里的花生仁我们不吃,时间长就过期了,怪可惜的;与其糟蹋了,还不如送给小区门口卖菜的老乡。花生仁是我最近从国外带回的,颗粒大小均匀,已蜕了皮,白白净净,是上乘的熟食品。走出小区才发现,可能天气比较冷的缘故,老乡还没出摊。于是,我只能抱着走路。
低首看见怀中的花生仁,想那一家人,大冬天的,他们呆在露天,虽然说早晨九点刚过,但估计早饭还没吃呢,可怜那两个小孩,站在寒风里一脸无奈的表情,让人心绞痛。
于是,我回头对那两位老太太说:“能不能把这桶花生仁送给他们?”
一位老太太立马笑容堆脸上,欢喜地对我说:“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接过花生仁,身体又凑近我:“年轻人,小时候带过红领巾吗?”
我笑而不语。已过不惑之年,早生华发,但在她面前我还是个小字辈。
“你入党了吗?”她接着问。
我眼睛正视着她,等待她的后话。
“你看看现在这社会,什么世道,小伙子你不考虑退?”
公园周围小区很多,且医院、大学、企业、单位写字楼林立。来来往往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但这个时候还是老年人居多。
这些老年人,他们从年轻中走来,从艰苦岁月走来,从翻天覆地的时代变迁中走来,一直走到现在这个信息开放通畅、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如今他们大多已退休。幸与不幸暂且不论,但他们每个人的心里少了诸多惧怕和担忧,多了一分自由和快乐,也增添了一分幸福和安康,无论他们意识到与否,他们都是安稳的、富有的。
所以,本该满足。
可是他们呢?或者说,他们中的一些人呢?
我也承认,社会在发展变化中的确还有诸多不均衡、不公平、不公正;我们的医疗、教育、基础设施等还存在很多差异,社会贫富悬殊、两级分化较为严重;但是现实总是现实,趋势总是好的。所以,面对老太太的问话,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应答。我知道她经历的比我多,经历的时代比我复杂。可是,我不明白、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平安走到今天这个时代的。
她继续给我絮叨那家人的社会关系:“祖孙三代,多么可怜,没有钱怎么住院?当官的怎么不管?看那个大男人还去寻短见喝药,他死了能有什么用?丢下一大家人,自己想一走了之,太自私这样的男人,简直不是男人……”
“是啊,男人的责任在哪?在这情况下,他本是妻子、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女的精神支柱,应挑头做出表率和榜样,可他呢?”我也想。
我还在想:“假设小儿子急需钱做开颅手术,在公园一隅看守着没人的店面能起到什么作用?如果孩子真的病很急,这不是在消耗他生的机会和时机么?就算农村人缺少文化,但他们难道不懂得时间就是生命的道理?倘若回农村去,难道没有全民普及的新农合医药保险吗?无处借钱?在没有其他办法时,现在流行的网上众筹也可以一试啊,总比就这样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耗着自己孩子的生命强,比呆在这里做着无力回天的事情强……”
说道众筹,我又想到:在这现实冰冷的世界,总有人的心是热的,总有人会伸出热情的手,于是,我顺手摸摸自己的口袋:“还好带着钱包。”
于是,我立马折返:“天底下可怜人太多——如此之多,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突然间,“乞讨专业户”一词冒出我的头脑。
我想起每次去医院看病时在医院门口看到的景象:无论老少,即便白发苍苍的老人,蓬头垢面跪在那里,不停地向过路人磕头讨钱,旁边躺着一位不是老太太就是身体残疾的病人,或者缺胳膊少腿,或者什么都看不清,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是的,“乞讨专业户”在当今世道司空见惯。他们的存在一度让善良人难辨真假,所以,施舍和道义也随着犹豫不决而渐渐远去。
我也犹豫了。我来来回回渡步,内心却无比矛盾。最后,终于没有走向他们,而是心里揣进一块大石头朝家的方向走去。
也许,我错了:“如果明天他们还在,我一定帮助他们——他们找到了老板的店面,估计一两天也不会走的。”我安慰自己道。
所以,今天送爱人到公交车站,没等车离开我就急匆匆朝公园方向走去。
可是,到了那个地方,我却没有看到他们,甚至,连张贴“法院判决书”的那堵墙都找不见了!
“难道,我忘记那个地方了?或者昨天发生的事是我做的梦?为何无影无踪、一点气息都没有残留呢?就算是人离开,张贴判决书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干干净净、无一点痕迹吧?
难道它会游动?”
游动的判决书?!
第一次没找到,我还不死心;第二次又去找了,却依然什么也没发现。
郁闷中,下午外出去批发市场。市场旁的门店我看到一群人正在围观,又听到有人哭泣,也是女人的声音,人群旁站着两个小女孩,就是昨天那对双胞胎。
寒风中,一份白白的A4纸的“法院判决书”端端正正、工工整整贴在旁边的墙上……
我一抬头,感觉到天空如此空旷,阳光如此炫目,几近灼痛了我的双眼……
作者简介
秦川,甘肃天水人,现定居北京。素爱秦腔,于京城的歌舞中痴迷秦腔艺术。
初夏,太阳一大早爬了出来。人还慵懒在床上,光线已经透过窗户玻璃,刺破薄薄的纱帘明晃晃照耀睡意朦胧的眼。想继续睡,已不再可能,看看表,每天上班的钟点到了,起床穿衣洗漱,出门。楼外正前方,视野中是两楼之间...
从亘古走来的黄土高原,一路经受日剥月蚀、风刀霜剑,以及无数次雨水的冲刷,最后沟壑纵横、墚峁捭阖。在条条无以计数的山梁纹理里和急缓无度的山坡陡洼上,我的家乡默然存在。我的家乡,一个叫潘家屲的自然村落: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