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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石红|难忘故乡那碗热馓饭

王托弟 王托弟 . 发布于 2022-09-03 15:12:09 1036 浏览

寒冬腊月,莽莽大西北,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

早饭过后,霜霾散尽,太阳露出了久违的笑脸。月亮门前的土堆上,不一会便簇满了赶出来晒太阳的人,蹲着的,站着的,屁股底下垫块废砖烂瓦坐着的,清一色的纯爷们。

“今天都吃的啥饭?”A美美地吸了口烟,透过不断地旋转着,徐徐上升的烟圈蹦出几个字来。

“谷面馓饭。”B说完,舌头橡皮似的擦了一圈,舔去了粘在嘴唇上的饭渣。

“一样一样,我家也是谷面馓饭。”C也用袖子擦了擦嘴。

“外甥打灯笼――照旧”又有人接过话,调皮地说,“秫秫面馓饭。”

“我家仙米面馓饭。”A慢悠悠地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神气地说,立刻引来了大家一片羡慕的目光,老家人把玉米叫仙米。

“晓不得毛主席有没有吃过咱馓饭。”有人突发奇想。

“你怂还想得美,毛主席咋会吃咱的烂馓饭里。”A伸出左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说的啥胡话,看没发烧吧。”说完哈哈大笑。

“那你说毛主席吃的啥饭。”刚才发话的人不服气地问道。

“毛主席当然天天吃的白面蒸馍白面饭。”A得意地说。

“你晓得个锤子,”终于有人怼了A一句,“毛主席是南方人,顿顿吃的大米饭,红烧肉好不好!”

众人哄堂大笑。

“晓不得大米饭是啥味道,有咱的白面饭好吃不?”有人接着问道。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口水在舌底直打转转,精灵般萦来绕去,才咽又溢,逗舌惹喉,闹肠弄肚。从没见过大米,更没吃过大米饭的一群山里汉子,饿狼般的眼神里,火花四溅的唾沫星子里,迸出一缕缕诱人的大米饭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不是电影中拼凑的镜头,也不是小说里虚构的情节。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大西北,我的农村老家,随时随地都会本色上演的真实情境。

对话中反复出现的馓饭,是甘肃天水农村地区的一种以谷面、秫秫面、仙米面等杂粮为食材的风味美食。说是美食,其实是最近几年才有的美誉,也算是沾了“物以稀为贵”的光:吃馓饭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怀念馓饭的人越来越多,于是,馓饭也越来越稀罕了。

现在许多年轻人,甚至有些中年人,是不喜欢吃馓饭的,甚至吃过一次便会深深地憎恶起来。我们小时候,馓饭可以算是绝对的日常主食了,一年四季都要吃,尤其是到了冬季,天天都要吃馓饭的,不吃便要饿肚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一代人,是吃着馓饭长大的,与馓饭有着天赐之缘,躲也躲不过去:一出生便要吃母亲吃着馓饭下的奶,等不到长牙,由于母亲奶水少,便就要加着吃馓饭了,然后天天吃着馓饭,一天天长大成人。

老家地处渭北黄土高坡,土地贫瘠,干旱少雨。可能是相对更耐旱耐寒吧,也可能是太贫穷、闭塞的缘故,谷子、糜子、秫秫等粗粮是生活中的主粮。后来又有了玉米,因其颜色金黄,口感优于谷子、糜子和秫秫,人们便形象地称之为“仙米”。小麦依然是稀罕物,少得可怜,老家人把小麦面粉叫做白面,以区别于其它有色杂粮,仅其叫法,其稀罕由此也可见一斑。

馓饭若要好,三百六十搅。

馓饭好不好吃,关键要在“搅”字上做文章。做馓饭,除了要掌握好火候,更要考验做馓饭人的搅功。搅的方向、速度、频率、持续性把握好了,搅到位了,做出来的馓饭才有粘性、筋道,可口好吃。否则,搅不到位的话,里面经常会有外熟内生的面疙瘩,也如一盘散沙,松松垮垮的,没弹性,不筋道,影响口感,吃的人也就没有胃口了。

母亲年轻时做饭在村里也算是一把好手了。

等锅里的水烧开了,洋芋块煮熟了、酥了,母亲便左手均匀地往锅里撒面,右手拿着长长的粗竹筷不停地逆时针旋转搅动,边搅边不停地用袖子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做馓饭时只能朝着一个方向搅,不能一会儿逆时针,一会儿又顺时针。等到馓饭软硬适中了, 便停止撒面,使劲地再搅上一会,再盖上锅盖,小火煮几分钟,等馓饭在锅里不停地翻滚起泡,“扑哧扑哧”地直掀锅盖,欢快地擂着鼓吹着口哨似的,一锅热腾腾的馓饭便做好了。

印象中,入学前的那几年时间里,大多情况下都是吃秫秫面、谷面、糜面馓饭。由于要在老石磨上碾磨,加之谷子、糜子等杂粮外衣坚硬,不容易碾细,粗糙的面粉做成的馓饭吃起来咯嗓子,难以下咽。秫秫面馓饭也吃起来有一种腻腻的、怪怪的感觉。偶尔能吃顿仙米面馓饭,就开心一整天。

舅爷家丫丫家都在川道里,生活比我们山上要好得多,都是粉碎机或者钢磨上粉得细细的仙米面。小时候一直没弄懂为什么舅爷家、丫丫家的馓饭都比我家的好吃,弄不懂归弄不懂,嘴总归也能尝出味道好不好来,反正每次都能比家里吃得多。

在那些靠着杂粮馓饭、馍填饱肚子的日子里,偶尔能够吃一顿白面蒸馍或者洋芋疙瘩垫底的白面饭,都是非常奢侈的事。大多只在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亲戚了、我过生日了,母亲才会做顿白面饭吃,而且,每次吃饭时父母都找借口在厨房忙,并骗亲戚已经在厨房吃过了。直到亲戚走了,才舀碗洋芋汤,泡点干馍吃,或者直接在厨房里喝点汤,啃点干馍就行。

奇怪得很,馓饭吃久了,想吃碗白面饭了,晚上做梦吃的都是馓饭,急得直跺脚,梦醒后一翻身坐起来直抹眼泪,口里喊着要吃白面饭里,惹得母亲不停地直叹气,便哄我赶快睡觉,过几天带我去舅爷家吃白面饭。

吃馓饭也是技术活。

不能中间开花,那样会越吃越稀,越吃越烂,越来越夹不上筷子。得先从边上吃,边吃边不停地用手指拨弄着转动碗,四周吃完了,中间往往也能用筷子夹上了。那时候吃馓饭只有酸菜——也没什么佐菜。

抑或因为生活艰苦,不敢浪费,或者便于清洗的原因吧,每次吃完馓饭,父母亲都要求我们拿舌头把碗舔干净。我从小就舌头短且僵硬不灵活的缘故吧,永远也舔不干净,每次都弄得脸蛋、额头,甚至头发上都沾满了馓饭,狼藉得很。于是,父亲就索性找截秫秫杆,拿刀斜着削下去,切出一个椭圆的截面来,我便一直就用这个叫做“片片”的东西来刮着吃碗底的饭渣了,倒也刮得干干净净,也不会蹭得到处都是馓饭了。

馓饭通常有三种吃法。

第一种叫酸馓饭,也是我最爱吃的馓饭。馓饭里和有很多洋芋疙瘩,洋芋煮酥了化了,格外好吃。等馓饭熟了,直接倒入酸菜,再调上食盐搅拌均匀即可。甜丝丝的玉米面香,夹杂着酥洋芋特有的香甜醇厚,还有酸菜的味道,吃起来颇为爽口。

第二种叫做甜馓饭。一般不加洋芋块,直接把馓饭舀在碗里,再夹点炝锅酸菜佐着吃,刚把馓饭夹进嘴的时候,甜丝丝的无味得很,再夹一筷子酸菜吃时,立刻觉得牙都快被酸倒了,直酸得人吐口水,一直都是那些孕妇小女人们的最爱。我是一直都不爱吃甜馓饭也反对母亲做给我们吃,所以我家是很少吃甜馓饭的。

还有一种便是大家不一定都吃过,但是一定听过,叫做“水围城”的颇有诗意画感的名字的搅团了。需要先舀半碗炝锅浆水在碗里,酸菜也越多越好,再把馓饭用筷子夹起来淹在浆水里蘸着吃。感觉吃起来费事得很,也受不了浆水的那个倒牙麻舌的酸,又缺少了洋芋疙瘩的醇香,我一直都不喜欢吃搅团的。

严格来说,天水名吃“面鱼”也算是馓饭的孪生兄弟了,只是比馓饭多了一道漏勺滴鱼的工序,有了独特的形状,且因热饭经过凉水浸泡而更多了些滑爽罢了。

只要家里做馓饭了,筋道耐嚼的呱呱一直都是我的最爱,于是便经常故意磨磨蹭蹭地慢慢吃,等别人都舀上第二碗后再抢着铲呱呱吃,或者直接守在锅台边等着铲呱呱吃。

土地承包到户后,农村的生活渐渐有了改观,由于产量低的缘故,谷子、糜子、秫秫等杂粮越种越少,到了后来索性干脆不种了。产量高、口感好的仙米越种越多,于是便渐渐少吃直至不再吃谷面、秫秫面馓饭了,全村人都改头换面吃上了仙米面馓饭。且村里也有了粉碎机、钢磨,再也不需要去石磨上碾磨了,仙米面也越来越细,馓饭也越来越可口了。

为了哄我们能多吃点好长身体,母亲便变着法子给我们弄些佐菜,腌点萝卜干、蒜瓣,或者炒点洋芋条、白菜丝、茄子辣椒等。

你还别说,拌着佐菜,馓饭吃起来越吃越香,越吃越有滋味,也越吃越多了,我也越来越不再排斥馓饭了,到了后来嫌反复舀饭麻烦,竟然主动向母亲申请要了大碗。

人生中最难忘,也最另类的一次馓饭,是在小小的煤油炉子上做熟的。

那年我上高一,一直住在陈大村的大姐家,没有住过校,也不会自己做饭吃。有一天中午放学下雨了,又没有带伞,两个要好的同学便邀我去渠刘村他们租住的地方吃饭。本来他们俩每人有一个煤油炉子,各自做饭吃,由于我在的缘故,便索性合伙做回大锅饭吃。于是,一个同学便贡献出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家里带来的肉臊子,在一个煤油炉子上炒了些洋芋丁白菜粒。另一个煤油炉子上做荞麦面馓饭,因之前也从来没有做过馓饭,便仿着不知道那里学来的方法,把荞麦面在盆子里和成糊,由于盆子太小的缘故,加水太少,面糊太稠了,等锅里面水开了,洋芋疙瘩煮酥了,便只能用筷子一点一点地夹着往锅里下,一锅荞麦面馓饭便硬生生地做成了“三不像”,馓饭不是馓饭,拌汤也不是拌汤,逗得我们三个捂着肚子在床上直打滚。

乡里人吃粽子——没蜜就甜。好歹总算是煮熟了,凑合着吃吃,能填饱肚子就行,索性就当吃个稀罕。既然不是馓饭,便没再调浆水,直接把炒菜倒在锅里,再加点盐和醋,搅拌均匀后每人舀了一碗端上就吃。

你还别真不信,有些奇迹总是被错误误出来的,譬如酸奶,譬如天水呱呱。我们三个都没有想到,这馓饭不是馓饭,拌汤不是拌汤的家伙,吃起来却出人意料得可口。油津津,香喷喷,筋道爽口,柔韧耐嚼,越吃越香,越嚼越有滋味。

已经过去好多年了,那次吃的荞麦面馓饭,却如扎了根似的,一直在我心里萦萦绕绕,念念不忘。

大唐贞观年间,觊觎已久的西凉铁骑屡屡犯境,滋军扰民,兵马大元帅樊梨花奉旨西征。深秋,军中痢疾流行,久治不愈,将士们吃粟拉粟,深受其苦,战斗力爆衰。时逢西凉举兵来犯,几番交战,西凉兵个个如狼似虎,骁勇异常,大唐将士兵衰将弱,手足无力,屡战屡败,自是损兵折将,无奈之下只能退守樊家城,紧闭寨门,高挂免战牌。这可急坏了兵马大元帅樊梨花,一夜白头。忽一日,军中来了一位鹤发老人,进帐求见樊元帅,言说可将粟谷研磨成粉,撒入开水锅中搅熬成糊,再挖些山中苦苣菜,清洗后入锅同煮,让将士们连吃三天,则必自愈。樊梨花大喜,立刻吩咐下去,命伙房严格照办。果然三天之后,众将士皆不治而愈。憋屈了好多天的三军将士主动请战,等不到天亮,便连夜出城破敌。此一战,将士们个个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西凉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纷纷逃窜,溃不成军。樊梨花大军乘胜追击,驱敌数十里,失地尽收。此疫之后,西凉兵一蹶不振,三年内再未敢犯境。这里说的粟谷面糊糊,便就是最早的馓饭的雏形了,苦苣菜也渐渐发展演变成了现在的酸菜。粟谷皮寒内热,温脾养胃,苦苣菜清热解毒,消食导滞。樊梨花大军连吃三日热馓饭,便治愈困扰多日的痢疾,大破西凉军的故事,一时也传为人间佳话,广为流传。离开故乡十几年来,偶尔走亲戚访朋友时也会吃顿馓饭,或者约几个人专程去山里农家乐吃。尽管佐菜已经丰盛得近乎奢侈了,热凉荤素,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却怎么也吃不出记忆中母亲做的柴禾火大铁锅馓饭的味道了。我是从小吃着馓饭长大的,一直比较挑食,所以小时候吃馓饭,多多少少有点不得已而食之的成分在里面,谈不上喜欢吃馓饭。说实话,小时候特不爱吃馓饭,甚至有点讨厌馓饭,无论是谷面的、糜面的,还是仙米面的,都是没办法才吃的——不吃肚子饿得慌。如果还有别的可以吃的话,打死也不会吃馓饭的。也经常会因为母亲做了馓饭不乐意而闹情绪,甚至耍点小性子闹绝食,往往需要母亲哄半天才肯吃。真正喜欢上吃馓饭,是去年才有的事。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奇怪得很,从去年开始,却破天荒地偶尔会想吃一碗馓饭来,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每次要回老家看父母,都要提前打电话给母亲,啥饭都不吃,做一锅馓饭就行,且吃起馓饭来,饭量大得惊人,一顿能吃两大碗。这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即使是年轻的时候。母亲已经八十岁了,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不管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馓饭,还是一碟或腌制或炒烩的佐菜,吃起来都清香可口,不能再香了。在我们老家,现在基本上都是用仙米面做馓饭。仙米面富含人体所需要的多种维生素,营养价值远远高于其它农产品,且营养丰富,酥软可口,容易消化,浆水本身也具有清热解毒,开胃导滞的功效,颇适合中老年人食用,延年益寿又养生。一些慢性肠胃病患者如果坚持吃仙米面馓饭的话,既容易消化,减轻肠胃负担,又能补充营养,温胃养胃。上小学时听老师讲过,有一个被城里大医院判了死刑的肠胃病病人,出院后抬回家后,啥饭都不能吃,每天只能吃点馓饭,喝点稀饭,谁也没有想到,专家预言活不过三个月的他,竟然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又活了十几年才去世。不知道是医院误判了,还是老师讲的真实性有待考证,这些都不得而知。反正上学时听老师讲了,便就当真了。老家有句俗话:“吃了人家的馓饭,由人家反乱。”意思是不能贪小便宜,轻易得人家好处了,骨头就软了,只能任人摆布。有些饭不能吃,吃了不好消化;有些便宜不能贪,贪了矮化灵魂,让别人瞧不起。贪点小便宜,捞点好处,做人便少了原则,没了底线,也就没有了顶天立地的硬气。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现代人吃馓饭,早已不再是为了能填饱肚子。山珍海味吃腻了,想换换口味者有之;油腻吃多了,想清清肠刮刮油者有之;更多的,则是一种空空荡荡的情感世界里,始终走不出过往的念旧情怀。在寒冷的冬日,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就着丰盛的佐菜,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仙米面馓饭,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一碗热馓饭下肚,寒气一扫而光,浑身上下顿时热气腾腾,裹腹添祥和,暖胃更暖心。吃的是馓饭,嚼的是团圆,咽下去的是暖意融融,幸福祥和。我不知道,若干年后,等吃着馓饭长大的那代人一个个相继百年,还会不会有人偶尔会想起要吃一碗馓饭。倘若真有,走遍大街小巷,找遍餐馆酒店,还能不能买得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热馓饭。( 本文系作者原创,欢迎转载或选用 )

作者简介

李石红,甘肃天水人。喜欢如水的平淡,喜欢如梦的简单。渴望能于红尘繁华之中,听见花开的声音,看到雪融的脉搏,携风漫步,邀月同醉。不与雨争,不与霜较,不取云悦,不讨雾欢。落叶为笺,蘸露挥毫,只书心情,不墨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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