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尕娃
两年前,尕娃加了我的微信。
加上第一句话就是:“王作家,你把我的出身传写一下吧。”
那段时间我很忙,生活、工作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哪有时间写什么文章啊。更主要的是,尕娃的情况我也多少了解一些,而我,一直很避讳写令人忧伤的人和事:在生活这个深不见底的大悲哀面前,我只愿创造一些小欢乐。
可是,我又不想直接回绝,只要尕娃提起这事,我就打哈哈说“好啊好啊”。
我没写,尕娃也不生气,也不气馁。依然隔三差五发来语音:“好着没?”“吃饭了吗?”“在干什么?”“北京天气如何?”“工作忙吗?”“家里人都好着吗?”……
啊,尕娃,你不会打字,但能不用疑问句吗?你知道我在忙,可是,我又不忍心不回复你的问题。难怪人们都叫你“尕娃”,都这么大人了,依然像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实诚的有点死心眼。
网上还好,我回家在村里或镇上遇见尕娃,不管我和谁在一起,也不管我们在谈什么,他都会跑上来:“你回来了?几天假?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我请客!”说完,就笑嘻嘻地瞅着我看。
尕娃笑的时候,黑黢黢的脸上龇出一排牙齿,像绣在一块黑色绸缎上一朵朵的白色小花,分明极了,又很滑稽,我看了就想笑。
当然,我总会很克制地笑着回应:“刚回来。三天假。有时间了咱们就吃饭,我请你。”
说完这些,我跟尕娃的对话基本就结束了:他不知道还能问我什么,而我,有人在场,也不知道可以和他说什么。他将两只手往他洗得泛白的衣兜里一塞,说句“你们说,别管我”后,便笑嘻嘻地瞅着我看,像股空气。
我知道,我说请尕娃吃饭只是客套罢了,可尕娃是认真的,他甚至手舞足蹈地告诉他大妈,说:“我要和王天平的碎女儿吃饭。你知道她的,就是考上大学的那个,还会写文章……”尕娃去世后,我父亲碰见尕娃大妈,她这样对我父亲说。
可是,直到尕娃去世,我也没有和他吃过一顿饭。
尕娃是在三个月前去世的,去年查出的病,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得知尕娃的病情,我第一反应是欠他一顿饭。
那几个月里,被裹挟在京城荒凉的人海中,只要有时间想起尕娃,我就决定一定要和他吃一顿饭。那一刻,我是认真的,只是,我始终没能回家。
我是在和家人通话时得知尕娃病了的,是胃癌晚期。听了,我的心猛地一沉,眼泪哗地一下子就迷住了双眼。
我和尕娃不沾亲不带故,本不该那么难过的,可心里就是忍不住要悲恸。
我问家人:“疼不疼?”
家人说不疼,并一再嘱咐我不要让尕娃知道他自己的病情:“大家都虚他着哩”。
那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主动给尕娃发了微信。
“在干嘛?最近好着没?”
几乎是秒回:“最近么事做,趴在炕上暖着呢。”
“那就好,趁闲着,吃好喝好睡好。常联系。”
“那当然,我的最大特长就是吃喝睡么,要不我大妈说我跟猪一样。哈哈,过段时间要出门了,挣钱去啰。”
“多挣钱,娶个媳妇回来。”
“嘻嘻,怕么女人看上我。”
这是我跟尕娃最后的对话,他语音,我文字。感受着他言语间流露出来的对生活的热忱和期待,想起他即将面临的生命结局,我再也无法继续聊下去了。
人真是个奇怪的物种。别人活着时,对他的热心往往表现出极大的不以为意,甚至厌烦;当他快不行了,却滋生出有如即将失去至亲故人的悲痛。
我一向以为自己是个非常理性的人,不会是这个“物种”的之一呢,没想到,也未能幸免。
尕娃去世后,我真切感觉自己除了欠尕娃一顿饭,更欠他一篇文章。因为两年时间里,他让我写他的“出身传”不下一百次,但请我吃饭的话说了不到十次。
所以,我决定写写尕娃,写写有关他的出身传。
尕娃和我同村,我家在二队,他家在一队,两个队之间只隔着一条沟。他比我大十几岁,下面有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
我记事时起,就知道尕娃没有爸,只有个妈,还很傻,除饿了知道吃饭,冷了都不知道加衣。
都说投胎是个技术活,尕娃一出生就是个苦命人。
尕娃爷爷很穷,因为没钱给儿子娶老婆,在儿子三十岁那年不得不找了尕娃妈。尕娃爸是村里出了名的没本事人,对他老婆倒也疼爱,第二年就生了尕娃。没读过一天书的尕娃爷爷,看了看眼下的光阴,眉头一皱给他孙子起了个很雄伟的名字:争气。他家姓刘,所以,尕娃的大名就是“刘争气”。又过了一年多,尕娃妹妹出生了,取名“刘争光”。
可是,老天并没有给这一家人翻身的机会。
尕娃爸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把屎一把尿抚养着两个孩子,不两年,发现女儿和她妈一样,是个傻子。又不两年,尕娃爷爷去世。尕娃爸因此大受打击,终于承受不住一家两个傻人的重担,几年后,也去世了。那一年,尕娃八岁,尕娃妹妹不到六岁。经村里人商议,尕娃一家三口人就靠在了尕娃大妈家。
尕娃大妈也是个命苦人,家里家外一把能手,就是生不出娃来。所以,尕娃一家人靠给她,虽然她男人多了个打她的理由,但她的生活从此也有了奔头。
“你不知道,两个瓜子啊,我是怎么过来的……”尕娃大妈经常对别人这么说,边说边擦眼泪。所有人知道尕娃大妈很不容易,也是个好人;搁其他人,至少尕娃妈和他妹妹早就饿死了呢。
尕娃大妈养活尕娃一家已经很辛苦,所以,尕娃和他妹妹自然没上过学。尕娃在微信上给我曾说:“看到你们读书人,我就羡慕么。不过,听说读书人的烦恼也多很,所以说啊,生活都不容易么。”
村里绝大部分人认为尕娃不傻,但也有人说尕娃多少遗传了他妈的基因。我倒不这么认为,我始终觉得,尕娃不但不傻,而且比谁都聪明呢。
比如,有人故意逗尕娃:“你不在家时,你大妈又不给你妈和你妹妹饭吃,你把挣的钱以后别给你大妈了。”
尕娃嘻嘻一笑,回到:“我妈和我妹妹比我出门前还胖了呢。”
再比如:“你大妈心坏很,还不给你说媳妇,光让你给她挣钱。”
尕娃还是嘻嘻一笑,回到:“我大妈的恩我一辈子都报不完,我挣得那点钱,够做啥呢。”
以上这些对话我是听家人说的,当然,我自己也耳闻目睹过一些。
有一年我大学还没毕业,暑假回家遇见尕娃和一堆人,几乎所有人都在说尕娃大妈将尕娃妹妹嫁给了镇里一个大龄残疾人的事。有说“到底不是亲生的”,有感叹“命苦的人去哪里遇到的都是命苦人”,也有预测“不知道咋生儿育女”;更有人说是非不怕事大,说什么“要了五万彩礼,这哪是嫁娃娃么,简直就是卖东西么……”
说其他的,尕娃都嘻嘻笑地听着,和我一样,像个局外人,但说他大妈将他妹妹当东西卖了的话,他就不高兴了,例外地反问了对方:“你咋说话呢!我大妈好不容易给我妹妹找了个靠头,谁说她卖我妹妹了。彩礼钱是我要的,那是我妹妹欠我大妈的。没有我大妈,我们一家三口都饿死了呢!”
说完,尕娃再不想听他们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话了,转脸看见我,好像很惊喜的样子:“我们的大学生回来了啊。咋越变越心疼了呢。”
我明白尕娃要岔开话题,我也就顺着和他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下去。只是,当时我还没有开始写文章,尕娃也就没有提议让我写他的出身传和一起吃饭的事。
尕娃妹妹嫁的虽是个残疾人,且年纪比尕娃妹大很多,但终于了却了尕娃的一桩心事。
可喜的是,尕娃妹妹生了个男娃,据说非常聪明,丝毫也没有遗传他妈的智商,小名“傻蛋”。
每次,虎头虎脑的傻蛋拉着他妈妈的手来我们村看他舅婆(即尕娃妈),尕娃大妈就站在村口迎接他们娘俩,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一边让尕娃妈把口水擦干净,一边自言自语:“我的娃命好,有了傻蛋,我死了,眼睛也能闭上了……”一句话没说完,哗啦啦的泪水已把眼睛迷住了,于是,她不再往下说了,从尕娃妈手中扯过手帕, 在自己的眼角用力擦。
傻蛋从小听话懂事,对父母很孝顺;上学后,学习又特别好,人们都说这是尕娃大妈积的福。
尕娃去世时,傻蛋已经十几岁了。
好多天水米未进的尕娃像寒风中的一个枯枝,身上除了皮肤就是骨头。看着自己的亲妈和妹妹,这两个连至亲即将死去都不知道意味着什么的亲人,心疼的厉害,但终究是无能为力了。可是,看见泪眼婆娑的大妈,尕娃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说来生做牛做马要接着报答他大妈。只要傻蛋走进他的视线,尕娃一定会起身,先在他外甥头上摸摸,又把他外甥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然后,什么话也不说,只安静地看着傻蛋白里透红的脸颊。
尕娃是在去世前的一个月才知道自己病了的。
他发现自己腿上起了个大水包,也不怎么疼,去问他大妈。他大妈知道是该让尕娃知道真相的时候了。
“毕竟,这个孩子心里最惦记的是他妈了,趁他还有一口气,我应该让他放心走。”尕娃大妈对我父亲说。
据说,尕娃知道他的病情后,并没有大家所想象的那样悲恸,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截止去世,尕娃也没有对他大妈说什么“我妈就托付给你了”的话。他除走了一遍曾经走过的熟悉小路、见了几个想见的朋友外,就是将银行卡里有限的钱一分不剩地全取了出来并悉数交给了他大妈:“大妈,这几年我下苦力也没挣到几个钱。这是我身上剩的一点,你拿着。”
尕娃大妈看着手中一大捆沉甸甸红纸,叫了一声“尕娃,我的娃”就昏了过去,留下尕娃妈一边举手无措地“呜呜”乱叫。
尕娃去世后,我打算将那个昵称为“快乐人生”的微信删除。
一个周末,我正好无事,从头至尾翻看尕娃的朋友圈。几乎全部是图片和小视频,除了 建筑工地上明晃晃的太阳和家里亲友相聚的场景,更多的是山川湖泊、日月星辰、自然万象。
没有文字,我依然懂得。
最后一条微信,是他大妈和傻蛋的照片,例外性地配着几个文字:我最亲爱的人。
这就是我要写的有关尕娃出身传。
至于尕娃如何在田地里汗流浃背地干活,又如何在建筑工地上被太阳晒到中暑挂了三天水,还有他为何到死也没有娶媳妇,我想,这些我没必要写,因为,这都是他的命中注定,就像有些人命中注定一出生就锦衣玉食一样。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有必要写一下。
尕娃去世后,常听村里有人骂自己的孩子:“你还不如尕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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