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二杆子
刚进单位,穿过大厅时,就有同事凑上来悄声对我说:“小笛姐,你昨天又语出惊人呢。”
虽然同事是陈述的口吻,但我明显感到她言词的落音后有个大大感叹号。
如果不在职场,我能理解这里的“语出惊人”应该是对我的溢美之词,可是,又偏偏在单位,这个“语出惊人”就变得有些复杂了。
于是,我赶紧举手做了个“嘘”的动作,尽量用表面的不动声色按住内心的万马奔腾走到自己的工位前,然后,坐下来。
尽管手头有很多工作急需处理,可我突然没有干活的心思了。
我用力回想昨天自己说过的话,以便尽可能多地找到能有力支持“语出惊人”四个字的佐证。
想了几分钟,不但徒劳无功,而且内里开始躁乱起来。
办公桌前的玻璃窗外,有几朵闲云飘过,一排高耸的大厦挡住了我意欲放眼远眺的热望。
也许为了寻找问题的根源,我简单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来处。
那些山川以及日月星辰还有明澈无邪,如花在野又如玉在身,给我编织了一段积锦堆绣的好光阴。就在那段光阴里,我王小笛,一个黄土地的女儿,已经从最初的轮廓长成最后的模样了。
也就是说,黄土地上的岁月,成了我的命中注定,后来,任凭我如何努力,终究改变不了那时的自己。
所以,大学还没毕业,就有亲友规劝我说:“小笛啊,你以后千万不要考公务员啊,你这性格,会吃亏的。”
那时,我正处在视平庸苟且为不值的大好的人生巅峰,将自己稳妥地安置在正统的知识分子位置上,声称要做个正直的人,形势一片大好,才听不进去那些亲友教我去唯唯诺诺的话呢,依然我行我素。
毕业后,虽然公务员没考上,但我依然拒绝了父母费了好大劲才求来帮我介绍工作的人抛出的橄榄枝。
“现在这就业情形,还自己找工作,看把你还能得!啊?简直就是个二杆子!我看你能唱出什么好戏来!”父亲终于跳了起来
“啊,老爸,我能唱《黑叮本》啊,你不是一直喜欢和我唱么,要不,咱父女俩再来一遍?”我上前打算将父亲拦腰抱住,却被他甩了个趔趄。
当时,父亲为了我,不但脸更黑了,还苍老了很多,看了我的心真是疼啊。我不想再惹他生气,我想像以前那样撒撒娇哄哄他,可抑或是父亲真的生气了,让我无处下手。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去那个人给我介绍的单位。
“平时跟我父亲称兄道弟的,我家没少给他帮忙。这次,八万啊,怎么张开他那张皮嘴的!”得知父亲为了我的工作,将他给别人拉货辛辛苦苦挣来的几个钱全给了那个人,我恨透他了。所以,我才不去呢。
“二杆子就二杆子吧,管他呢,总比做个伪君子好。”我想。
也许,我的人生被父亲一语成谶了。
几年的工作中,我虽然唱了一些戏,但最后的结果证明唱的都不怎么好。
为了证明不靠关系我也能找到一份工作并把它给干好,从进入BT的那天起,我就很努力。
我一面学习左右逢源的为人处世之道,努力将自己脸谱化、去个性化,一面在业务上勤恳上进。六年下来,本职工作可谓得心应手,比任何一个同事干得好,领导也多次在会议上指名道姓表扬了我。可是,每年的年底优秀员工名单中没有我的名字。
原因我不是不知道。当然,我并不在乎这样的结果。
午饭时,我去食堂打好饭,挑了个靠近角落的小桌子,打算一边吃一边看刚收到的雪小禅新书《禅是一枝花》。
“我不喜欢热闹,不喜欢一拥而上的东西,在现实中,也喜欢一个人发呆,静静坐着……”一句话还没看完,同事小郭——就是早上说我“又语出惊人”的那个——端着打好的餐坐在了我对面。
我因小郭打扰了些许的看书时间而懊恼,又因她是单位中唯一一个对我这个“二杆子”表示钦佩的人而感激。
“小笛姐,你昨天真很对!谁不知道开那样的会一点意义也没有,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就是没人说出来。小笛姐,你简直就是我们的英雄!”每次,我觉得自己又“二杆子”了后,小郭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郭的眼神中,流淌着属于一个90后涉世未深的明澈,用某位国家领导人曾经说过的话讲,就是“too young,too simple,too naive”。
这种眼神我是所熟悉的,因为,我就有那种眼神。只是,我在工作场所,我很巧妙地将它给隐藏了——六年的职场生涯,除了个别时刻,我也是个圆滑世故的老江湖呢,别以为我真的是个什么二杆子。
“哪有,我就是个傻瓜。小郭,你可别学我。”我说的很平静,但很真诚。
我本来是想说“我就是二杆子”的,但我怕江南美女不能透彻地理解“二杆子”的内涵,便用了“傻瓜”这个全国人民都通达的词汇。
别看小郭是个90后,不但业务能力强,情商还特别高,表面看着是个典型的傻白甜,工作起来却有一股超乎她年龄阶段的果断和从容。
起初,我不知道小郭为何跟我亲近,后来得知她母亲也是天水人,我对她的亲近也就没有任何警惕了,她问我什么,我就说什么,有时还会像亲姐姐那样和她分享彼此的私事。
所以,我对小郭说“可别学我”也是发自肺腑的。
我之所以如此对待小郭,是因为我必须对她给予适当的回报,毕竟,她向我说过太多发自肺腑的话了。工作中,这样的人,遇到,很难。
比如,每年年底优秀员工名单中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就是小郭告诉我的。当然,小郭说那是我们单位的刘副总说的。而刘副总,是小郭亲舅舅的同班同学,对小郭肯定有照抚有加,这个很自然;最主要的是,作为亲舅舅的同班同学,刘副总给小郭说的话,应该是相当可信的。
小郭说,刘副总说,哪怕我这种人业务上很优秀,但单位领导还是认为不宜被鼓励,否则,将会引起非常不好的效应。
我是一个拥有三四百号人的单位中的普通业务人员罢了,如尘埃像空气,又能引起多大的、多不好的效应呢?我这样普通。
我是这么想得,可是,小郭说领导不这么想。
“领导觉得你这人一根筋,认死理,说话不通融。说三年前,单位想通过匿名信的方式让大家展开深刻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结果,匿名信中有一份既没有批评别人,也没有自我批评,而是长篇大论说领导这是在搞检举揭发,说将一个好好的单位弄得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有人统计了一下,那份匿名信足足有四页四千六百八十二个字呢。老大别特生气,派人偷偷核查,结果发现是你的笔迹。”
小郭说完,我赶紧将那份匿名信翻开又仔细看了一遍:措辞的确很激烈。可是,那也是特定环境下的特定人物的特定情绪抒发而已,我一个打工的,至于跟我那么计较嘛。
“你要知道,老大可是北京人啊,听说他爸就是当年揭发了亲兄弟而飞黄腾达的,一家人因此到现在还抬不起头来呢。”小郭这么一说,我就释然了,随即也就淡然了。
我写的那份匿名信,很快在另一个沉默的世界里开始光伟正起来,所以,后来只要我在单位稍有义正点的言词,我自己觉得稀松平常,别人就觉得我“又语出惊人了”。
比如,在昨天的员工代表大会上。
昨天,我本来是不想说话的,本来就想静静地躲在一个小角落里一边偷偷看书一边听其他人激扬慷慨的表演来着,可是,正看得投入呢,却听到一个上面有领导说:“小笛,你说说你的看法?”
那一刻,我并不知道领导问我关于什么的看法,我只知道,那是一个表达情怀的会议,起来发言的,莫不站在市场一片光明、单位一团和气的立场上,发誓自己会更加地努力工作,为完成公司业务指标而呕心沥血,以此实现生而为人的个人追求。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自然是准备不足,心里慌乱了的缘故吧,说话没有了平时的逻辑,具有即兴表演的明显特征。
“我觉得,我们这个行业,市场并没有想象的乐观,其他几个单位的价格优势很明显,我们的产品呈现出低频低效的端倪。所以,要完成今年的任务指标,很困难。我们应先了解同行动态,然后调整目前的业务布局……”说到这里,我好像听见有人鼓掌了,但领导却示意我坐下。
这就是昨天我的又一次“语出惊人”。这一次,包括领导在内吧,每个人都觉得我说的很对——当然,这也是小郭告诉我的。
当小郭用声音向我表示喝彩时,当其他同事用眼神向我表示喝彩时,我并没有产生因此而来的高兴,反而感到一股悲凉 ,尤其是当我看到玻璃窗外那几朵优哉游哉的闲云时。
突然,我很想父亲,。
我拿起手机,打开微信,敲出以下几个字并发了出去:
“爸,我想唱秦腔了,今晚咱俩来一段《黑叮本》,怎么样?有时间吗?”
“没时间!今晚给人家把货送到,就十二点过了。”几乎,是秒回。
今天,父亲刚过完他六十二岁的生日。三十四年前,他抱着刚从我妈肚子中爬出来的我问他老婆:“你说,咱的娃长大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妈看着我父亲,眼中满是怜爱:“看咋二杆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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