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灯火
腊月初,下午五点一刻,班车从京密路掉头驶上机场高速进城方向时,天气虽没有冬至前的黑暗,但夜幕也降临了。
京城深冬的夜,冷峻中不乏柔情,每每劈头盖脸打来的时候,又夹杂着微微善意,让人欲罢不能:分明是刻骨铭心的恨,可恨到某个瞬间却又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像极一场轰轰烈烈的虐恋。
譬如,腊月初下午五点一刻的夜幕。
一颗孤星在西南天际,若隐若现;几篇没有褪去暮色的薄云,悠哉悠哉;远处天地交汇的地方,宛若一个娇弱的精灵,一念之间,往上是天堂,往下便坠落到人间。而此刻的人间,在完完全全大自然逆光的笼罩下,黝黑得只剩下几盏零星的街灯,半明半暗地守候着南来北往的行人。
机场高速出城的方向,一路豪堵,以致两道的枯树也俯视出了极度的焦慌,左摇右晃,嚓嚓作响。
此刻的我,坐在向南驰骋的班车靠左边的玻璃窗旁,戴着耳机,听着音乐,静静地,冷眼扫过这昏暗的人间。
冬天的人间就是这样的昏暗。这种昏暗,在大城市里,反而是一种美,呈现出足以吞噬一切的悲壮,就像在波澜的海边看夕阳渐渐湮没于海平面或站立高山之巅看夕阳坠落到大山背面的气壮山河之感。但是,这种美到了极致,就是满目的荒凉,也是无垠的干枯:若不是城市中心的喧闹,便是碎银似的孤独。
这一幕,让人心中除了头顶那颗孤星带来的在场感外,生不出其它的欢喜来,有的,就像这苍茫天地的基调,悲戚,冷漠,且黯然。是啊,在格子间慌乱地度过一天,已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出来后,看到的又是这样的天和这样的地,哪会有那么多的欢喜呵。
然而,班车从机场高速拐弯进入二环后,却仿佛穿越到另一重天地来了。什么干枯,什么孤独,什么悲戚和黯然,刹那间,统统不存在了。抑或是空间被错落的高楼大厦支离得狭促的缘故,层楼和车流,行人及路灯,高大的乔木还有低矮的植物,把东直门内大街围堵映耀得好不热闹。这种热闹,有如严寒中的一盆碳火,跳跃着猩红的火焰,迎接风雪夜归人,然后,霸道地给冰凉的躯体和凌乱的灵魂各披上一件温煦雅致的裘皮大衣。
我钟爱灯火辉煌的色彩,尤其在冬季。
这个万物凋零的季节,褪去了春天的浮躁,夏天的浓烈以及秋天的斑驳,人间除了灯红酒绿和万家灯火外,都是容易让人孤寞的色泽。然而,灯红酒绿,毕竟充满了颓废和不羁,唯有这万家灯火才是直抵心肺的烟火气息,它让漂泊流浪有了落地生根的踏实感,进而滋生出继续前行的力量。譬如自己,整个2015年,几乎每个工作日加起来有五个小时奔波在望京和亦庄之间,然而,当看到从写字楼、从居民楼、从大小餐馆、从街道两旁溢出来的灯火,再想起袅绕在心头的那囱烟火——对真诚生活的渴望——纵然朝六晚九,也不觉得有多么辛苦了。
此时,耳机中的老歌《渴望》正好唱到“相伴人间,万家灯火……”刹那间,除了以为一切都是注定和命运的安排外,对眼前的景和歌中的情——这不期而遇的交汇——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感触呢!
“万家灯火”,心中默念了几遍这四个字,忽地一阵怅然,紧紧地将我淹没。
原来,一片万家灯火,才是人间最优美的华章和最感人肺腑的底色呵。我们或飘零或破碎,都无不奔跑在通向它的旅途中。
漫长的旅途,除了天上的星星,便只有远处依稀零星灯火相伴。可是,当看到或想到不远的远方有个地方,里面盛满灯火与辉煌,所有的艰辛都有了积极的意义,成了黎明前夕黑夜即将谢幕的圆舞曲。这么一想,突然间,辉煌的灯火好似从天掉下来的——更像从底下钻出来——总之,黑暗倏忽就消失了,灯光刷地就亮了,心中的烟火也随之升腾起来了:原来,历经艰辛,终于到了呵。到城市或小镇的中央,到亲人的面前,大声说:“我回来了。”
这旅途,这生活,真好。
沈从文说,“美,总不免让人伤心”,这是对美的最佳褒扬,是最接近美的本真的心灵回应,尤其在这天寒地冻的隆冬傍晚,好似倦鸟在归巢的路上,疲惫的身躯触摸到了家的温暖。
这一刻,或许是欢兴若狂的,但内心深处腾升起来的却是两眶热泪。
仿佛站在家门口,搓揉着冻得发麻的双手,慌乱地敲打着家门,然后,门就开了,小汪一把将我拉进去,抓起我冰凉的手一边呵着热气一边不停地叫着“老婆,老婆”。
又仿佛看见妈妈,她看见瑟瑟发抖的我,心疼至落泪,一边拭泪一边说:“我的娃,赶紧炕上暖着去吧。”
不管在京城的小家还是远在西北的大家,只要疼爱我的人的脸颊在灯火辉映下绽放出臻于完美的慈悲,我的心中就四季如春,再也感觉不到酷寒中风的凛冽了。
想到这里,竟然落泪。
置身万家灯火,对生命的感知和对生活的感恩,定然是发自肺腑的忧伤,怎能不让人落泪呢?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中,每到傍晚,城市的夜灯都会初上,可为何只有深冬的光影交辉让人如此伤感呢?
下了班车,严寒刺骨。
我,以及身边步履匆忙的行人,裹在厚厚的羽绒服中瑟瑟发抖。路过一个卖冬枣的四轮摩托车。摊主是个帅气的小伙子,在刺骨的寒风里,一张又一张地细数着手中的大小钞票。又走过一个卖北京风味的三轮车。糖葫芦,驴打滚,麻花,年糕。摊主是个年过五十的中老年男人。行人如流水般从他面前流走,他目送,又目送,还是目送,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人在他的三轮车面前停留。再往前便是簋街了。与地铁站旁的小摊不同,那里是精英和白领的筵席,去花家怡园、胡大、两岸人家随便吃一顿,足够卖冬枣的小伙子或卖北京风味的老人几天的收入。而我,先从四轮摩托车旁走过,又从三轮车旁走过,再向前穿过簋街,最后在一家粥店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无论在这片灯火下有怎样不同的人生,灯火都是一样的灯火呵。它让这座冰冷的北方城市有了暖意,让行走其间的每个生命有了鲜活的印记,在南来北往中,感到天际的孤星之下,有你,有我,有他,有千家万家;继而,火连成片,永不熄灭。
左手是冰,右手是火。眼前是地狱,远方是天堂。左右和远近的中间,便都是鲜活的人生。这一切,唯有深冬的光影交辉才能让人感触分明,分明到伤感——不够冷,不够黑,便不够生活。可见,让人动容的,永远是爱恨交织的生活。
就这样,一年的时光,从春走到夏,再从秋来到冬。夏天和秋天,昼长夜短,时光相对比较容易些,唯一遗憾的就是在班车上,城市的灯火还没升起。到春初和冬末,尽管早上六点挣扎着起不来,还没下班夜色便已将近,但可喜的是有灯火相伴。尤其到深冬。深冬啊,还没下班,天好像就黑了,等晚上八点抵家,疲惫得俨然枯枝,于风雪中瑟瑟颤栗,有时候,委屈得不行了就在老公面前大哭一场,或者发信息告诉爸妈和姐弟我很想他们,可一路穿梭在姽婳如烟的万家灯火中,所有的低落情绪便淡下去了。
这便是我们活着的悲欢离合:尽管是寒风加黑夜,因有团灯火在扑闪不停,一不小心,就火连成片,永不熄灭,然后,辉煌了整个世界,所以,一切都是值得的。
“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的客。恩怨忘却,留下真情重头说。伴人间万家灯火。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过去未来共斟酌……”看到这里,想到这里,听到这里,没来由的,潸然泪下:这令人伤心的灯火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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