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明/父亲的一碗面

一碗面，父亲喜欢了一辈子，也吃了一辈子。父亲对那碗面的感情，就像是对那座叫民乐的小县城的感情一样，平淡而绵长。

我是上高中的时候到父亲的身边，那时候父亲每个月的工资不到不到一百块钱。发工资的那天，父亲的开心就写在脸上。父亲把钱装进中山装的胸前的衣兜里，还要把衣兜的扣子必须扣上，看着鼓鼓囊囊的似乎很多钱的样子。其实，是父亲把那一沓钱都按大小面值整理到一起，似乎就把一月的希望装进了衣兜，扣子扣得一丝不苟，唯恐害怕丢了，其实那是对钱的珍视也是对生活的重视。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没有穿过西装、夹克之类的衣服，他一直都是中山装，平时就连风纪扣也都是扣得一丝不苟，那套灰色的中山装像是父亲生活的底色一样，暗淡又恒久。领上工资那天，他脸上洋溢着笑，脚下带着风，一进门，急忙掏出来，反反复复再数上几遍，好像担心一路上钱被损耗了一样。接下了他把那个月的牛肉面钱取下，其余的钱都交给我保管，我精打细算负责家里的柴米油盐的开支。

父亲拿着那点小钱，似乎把县城的牛肉面馆都装进了他的衣兜一样，想吃哪家的牛肉面触手可及。那种满足无以言表，父亲每天按时打卡，那一碗面就开启了美好的一天，哪怕接下来的午餐、晚餐多么简单，清晨有那一碗牛肉面在胃里，生活都有了底气。

那时候父亲是单位上很普通的一个员工，夏天收购药材，几个月不回来，等到父亲回来的时候，他们单位上的车也一起回来了。满满的一车车药材，麻黄、板蓝根等等，父亲也是一脸风尘仆仆，感觉也很有成就高。

每年出发前，他必须吃一碗牛肉面，然后意犹未尽的感慨，几个月都吃不上牛肉面了。回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急忙去吃一碗牛肉面，进门就慨叹，牛肉面真好吃啊，似乎天底下最好吃的面就是牛肉面。前几天，我看到一个兰州的作家写到他和牛肉面的感情：我在出差前，哪怕是在省内，出发前，一般要吃一次牛肉面，因为出了兰州城，我是不吃牛肉面的。我把这一顿牛肉面戏称为请假。出差回来，哪怕只是三两天，第一顿或第二顿，一般要吃一次牛肉面，我把这个戏称为销假。当我看到这儿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又何尝不是一样，对牛肉面的赤诚与热爱远远超过了作家。只是父亲无法用文字表达而已。

冬天的时候，父亲便负责公司的安全。父亲一夜几乎不睡，他拿着手电筒一次次走过公司的仓库，那里是盛放药物的地方，不能有任何闪失。后来，公司要修建一幢家属楼，父亲便负责管理建材，他更是把黑夜过成了白天。到了天亮，我们兄妹上学了，父亲也就下班了。他先去吃一碗牛肉面，然后背着手，溜达在小城的街头。他热情地跟每个熟人打招呼，感觉那碗面一吃，那个小城就是他的，小城的春夏秋冬也是他的，富足的一天就从一碗牛肉面开始。每当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还没有来得及寒暄，父亲便迫不及待说，我们先去吃牛肉面去吧。父亲觉得那就是世间的美味，也是给客人的最高礼遇。

如今想来，就是不规律的作息，让父亲的血糖高出了父亲的孤单，生活中的苦都变成了多余的糖分消耗着父亲的生命，可是父亲全然不在意，知道父亲一天天消受下去。他还引以为傲的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啊。

父亲退休后，那时候小县城的发展也是蓬蓬勃勃，县城虽然不大，可是餐饮相当有特色，早餐更是花样繁多，不管早餐有多丰富，父亲还是那一碗面。哪一家的分量足，哪一家的面筋道，哪一家送泡菜，父亲都了如指掌。有时候他也带着我进了牛肉面馆，饭馆里从老板到拉面师傅都是热情招呼，大家都喊父亲是“吴爷”，他也很享受别人对他的那份尊重。一路上都是熟人，似乎满城的人都是他的亲人一样。只是父亲的消瘦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父亲的腿脚慢慢没有了力量，眼神似乎也有点暗淡，父亲不得不去医院，其实那时候父亲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父亲查出糖尿病之后，那时候年少轻狂的我们不知道糖尿病的危害都有多大，也不知道并发症的可怕。热爱了一辈子烟火生活的父亲也没有因为高出的血糖而降低他的生活标准。每天早晨的牛肉面是一定要吃的，我们家的饭菜也没有因为父亲的血糖高了有什么改变，父亲和母亲的争吵似乎也没有减少。可是父亲依旧乐观，依旧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依旧对未来充满了希冀。

那时候，我们都已各自成家，都在忙着打拼自己的生活，偶尔回家，问及父亲的病情，父亲总是一脸的轻松说，不要紧，糖尿病又要不了命，何况，我也在按时吃药。看着父亲床头上的消渴丸，我也以为糖尿病只是口渴，真的不会危及生命。

父亲患病第三年，有一次我回老家，遇到父亲的一个朋友。他说，丫头，你的父亲可是不能那样吃了，我发现他一早晨要吃两碗牛肉面，他城东头吃一碗，然后他到城西头再吃一碗，糖尿病患者可是不能多吃牛肉面。我当时有点窘，感觉父亲很让我丢面子，那时候全然想的自己的颜面，哪里想到疾病对父亲的消耗和折磨。回到家，我便直截了当问父亲，父亲自然不肯承认。我说，你别不承认，别人都亲眼看到了。最后他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说，我也只是偶尔吃两碗，一碗吃不饱。再说了，我一辈子也就爱吃个牛肉面了，也许吃不了几年了。

后来，我每当想起父亲回答我的表情，我心如刀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在我们面前活成了小心翼翼的模样，高出的血糖让父亲的灵魂低到尘埃里。父亲被疾病一点点抽走了精气神，直到最后牛肉面馆都成了他的远方。

而今，父亲走了20多年了，每次走过回到小县城，看到牛肉面馆，我都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我甚至想象着父亲背着手一脸的满足走出来，我一定会沿着父亲温暖的目光奔跑过去，笑得满脸的泪水……

我希望天堂里也有牛肉面，我的父亲还会背着手走过大街小巷，遇到熟人还会热情召唤，他的幸福依旧像是牛肉面一样绵长……

作者简介

吴晓明，女，中学教师。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张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中华散文》《飞天》《北方作家》《甘肃日报》《丝绸之路》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一百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