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东花|父亲和羊

　　夕阳西下，羊肠小道上，父亲戴着一顶破草帽，手挥一根长长的羊鞭，背着满满一背篓羊草，赶着几十只羊蹒跚而行。偶然，天空有一只鸟儿飞过，父亲抬起头，看到它眼中苍凉的寂寞。
　　
　　——题记   
　　
　　了解父亲的人，都知道父亲最感兴趣的话题莫过于谈论羊。不管多劳累，一提到羊，他便会一下子精神抖擞。
　　什么样的挤的奶既多又好，什么样的太膻气，什么样的最干净，什么样的太贪吃，什么样的好斗常用头挤其他羊甚至人……说起不同羊的脾性、种类和喂养方式等，他头头是道，滔滔不绝，怪不得别人说他是养羊高手呢。
　　那父亲究竟是怎样养羊的呢？可以用“三不”来概括。
　　一、从不亏羊
　　谈起父亲对羊的好，我会情不自禁想到牛郎养牛的故事。父亲和牛郎真有一比。
　　在我的记忆中，从父亲连续养羊到现在，已整整二十年了，和我大侄儿一样大。当然，也不仅仅这二十年。听父亲说，他十几岁时，就在村里给生产队养过多年羊。
　　大侄儿出生几个月后， 哥哥嫂子忙于生计，出了远门，照顾侄儿的重任便自然落到父母身上。
　　为让侄儿喝上新鲜的羊奶，父亲便买来一只奶羊，有空去放羊，让羊吃地里新鲜的青草。但地里活计太多，尤其是农忙时节，于是，父亲在干农活的缝隙中常抽空拔一背篓青草或砍些洋槐树叶让羊吃。
　　由于父亲从不亏待羊，光那一只奶羊在夏季每天都能挤五六斤羊奶。侄儿喝不完，还可以给村里人订出去几斤。
　　因为奶味香、不膻气，订羊奶的人家越来越多，一只羊远远不够。父亲想，反正要放羊，养一只和几只一样麻烦，不如多养几只吧。于是，父亲又买来几只。后来由于供不应求，父亲不断增加奶羊的数量，再加上奶羊不断下羔羊，羊越来越多，由一只、几只到二三十只。羊圈也随之扩大，由小小的猪圈扩展到鸡圈、兔圈，甚至半个后院。
　　自从家里养起了奶羊，猪、鸡、兔便统统让路了。当然，猫和狗还养着：猫要守护粮食包括羊食不受老鼠的侵害，狗则要为群羊站岗放哨。
　　为了羊，每天天蒙蒙亮，父亲就要起床。
　　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挤羊奶。
　　父亲小心翼翼地挤着每一只奶羊的奶，单怕一不留神撞疼了羊——羊是他可爱的孩子啊。
　　挤完奶，父亲便拿起羊鞭，“咩咩咩”吆喝着一大群羊放牧去了。不论严寒酷暑，父亲一如既往，风雨无阻。村里的河堤边、山沟里、高崖上、小道旁、荒地里，到处都有过父亲和羊走过的痕迹，到处都洒下了黑黑的羊粪儿。
　　到中午，父亲放羊回来便接着饮羊并给羊拌食。他常常把烧温的水舀来让羊喝，单怕凉水冰了羊的胃，只有夏季例外。他每顿都给羊吃刚拌的新鲜食，比如新鲜的玉米面等。
　　傍晚又放羊回来，父亲一进门仍是饮羊。等羊吃饱喝足，并清理干净羊圈后，他才能安心吃晚饭。
　　若有瓜皮、坏苹果、瓢子皮、洋芋皮等，父亲会高兴地给羊当营养快线。如果村里有谁招呼父亲去他家地里拾掉落的坏苹果，不管多远、多陡，父亲总会挪着长了骨刺的腿，挑起担，蹒跚而行，半天后满载而回时，不管挑得多么艰难，也不管多么汗流满面，他都会笑逐颜开，因为他的羊终于可以吃一顿山珍海味了。
　　有时，遇上亲友家的红白事，再丰盛的宴席，父亲也很少参加过，他单怕耽误了放羊。多少年来，虽然他爱吃肉，但他不想因自己的一顿美宴而耽误了羊的一日三餐。
　　遇上刮风下雨，即使淋雨，父亲也要去放羊。有时天气太冷，我们劝父亲别去地里放羊了，他总固执笑笑:“羊和人一样啊，吃不上哪来的奶呢？”说完，仍迎着呼呼寒风出门了。
　　偶尔感冒发烧了，父亲仍要去。还有一次，父亲的胳膊摔了，打了石膏，我们极力劝他在家休养，可他从医院刚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放羊，谁劝也没用。
　　我忽然明白了父亲年轻时为什么生产队要他养羊的缘由了：哪里去找这么死心塌地爱羊的饲羊员呢？
　　最难忘的是当羊感冒发烧时，不管阴晴雨雪、严寒酷暑，父亲都会找兽医来治，并准时给羊喂药喝，从不耽误。可是，他自己哪儿不舒服了，从不会那么及时去看，而是一拖再拖，他单怕花钱。
　　其实，父亲岂止是从不亏羊呢？对人，他更从没亏待过。黄土般的父亲，有着黄土般的厚重。
　　有个邻村人为让孙子喝羊奶，想从父亲处转让只奶羊，父亲竟毫不犹豫地把几十只羊里奶挤得最多又最好喝的奶羊给了他。
　　最好的怎舍得卖呀？父亲却说：“既然人家是为让孙子喝，就把最好的给了吧！”
　　过了一年多，那家人不想养羊了，又拉了回来，父亲竟给那人比当初转让时高出一百元的价钱。
　　“看，人家白白养了这么久的奶羊，不仅让他孙子白喝了，还往出去订了好多，到头来还赚钱了。”我抱怨道。
　　“没关系，都是邻村的，他要求涨价，说他养一年了，羊现在怀着羊羔，那就涨了吧！”父亲则很坦然。
　　不仅如此，对村里订羊奶给生病孩子喝的人家，父亲总在算奶钱时会让出一些或常多给些奶。订半斤的大约给装六七两。尤其是在冬天，为了让孩子和病人有羊奶喝，一向爱喝羊奶的父亲宁可自己长时间不喝，也要留给最需要喝的人，奶钱已是很次要的了。
　　二、从不掺水
　　听说过许多往牛奶羊奶里掺水的事，但二十年来，父亲从没有往羊奶里掺过一滴水。每年到冬天，羊奶越来越少，越来越稠，由夏天的几十斤到冬天的几斤，但不管多少，父亲从不掺水，哪怕退订。这，是他的原则。
　　父母在挤奶时特别讲卫生。挤前先反复洗羊的乳房，母亲再把奶瓶反复冲洗，她准备了长刷子，把开水晾温后再冲刷奶瓶。装奶的瓶子一定要非常干净，不能存留一点旧奶迹，否则，奶就放不住，容易坏。
　　所以，喝过我家羊奶的人，天天想喝、月月想喝、年年想喝。尤其是冬天，我们反复给订羊奶的说，奶越来越少了，把他们家的羊奶退了吧。可对方总会说:“你家的羊奶太好喝了，也这么稠，我喝奶是为治胃病，这比喝药好多了，别退我家的好吗？”
　　这时，最让父母头疼的往往是谁家的羊奶都不好退：哪家都极力挽留，甚至不妨搬出这样那样的人情网来。
　　没想到被我们天天数落不该养羊的父亲，竟成了“神医”，冶好了多少男女老少的胃病。同时，他又成了营养“专家”，让多少人喝得白白胖胖的，尤其是让多少小孩越来越茁壮。
　　就说我们村里从刚呱呱坠地到二十岁左右的孩子，喝过我家羊奶的已多得数不清了。
　　夏季，县城里羊奶每斤六元，我家的却五元。到了秋冬，羊奶越来越少，订羊奶的人又越来越多，正是长价的好时机，但父亲绝不“乘人之需”，他说宁可少赚钱，也要一如既往。
　　岂止养羊如此。父亲在为人处世上更是如此。
　　熟悉父亲的人总说:“谁的话都可以不信，但不能不信东花爸的话。”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位从不说谎、从不干任何碰触道德底线之事的人。“宁可别人负我，我绝不能辜负别人”是父亲一辈子的准则。为此，父亲不知吃过不少亏，但他从不后悔。比如和别人家合伙碾麦子，别人歇了几歇了，父亲从不歇息，也因此，村里人都说父亲是个“实诚”人。
　　三、从不吃“羊”
　　父亲爱吃肉，尤其是爱吃羊肉，每年冬天，哥哥都会从青海捎羊肉给父亲吃。尽管如此，父亲从不吃自己养的羊。
　　“自家养的，怎忍心杀呢？”不仅不杀，对于突然死掉的羊，父亲也不忍心吃，会把死羊掩埋在自家地里。
　　有一次回家，见父亲苍老了许多，神色憔悴，面色蜡黄，饭量也减了不少。我问母亲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母亲长叹一声:“唉，还不是被羊操的？”
　　原来，父亲养了好多年的一只奶羊死了——可能是老死了吧——父亲放不下，为此难过了好长日子，茶饭不思，寢食难安。
　　父亲爱羊，还缘于羊像人一样有灵性。
　　在快生羊羔时，羊妈妈会撕扯人的衣襟，不让人走开。刚生下的羊羔寻找着羊妈妈的乳头，羊妈妈不怕脏不怕累，会把每只羊宝宝舔得干干净净的，连小羊身上的脏水都一股脑儿咽下去、咽下去……
　　虽然父亲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年羊，却从没得到过亲友们的理解。
　　一次，风云突变，大雨倾盆，父亲放羊回来时衣服已经全湿了，可一进门却遭到全家人的埋怨。有时，人多处，全是大家数落他不该养羊的话语。父亲则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别人哪怕一句的肯定，父亲的心情不知如何。也许，父亲早已习惯了把四季的羊草背在背上，把凄风苦雨背在背上，也把冷言冷语背在背上……
　　我们时时劝父亲把羊全卖掉吧。夏天奶太多，订不完的白白浪费了；冬天奶太少，赚的奶钱远远不够搭进去的羊食和人工。尤其是近两年天天专门给县城各小区送，光来去的车费和时间要多少呢！细细算笔账，辛辛苦苦养羊真赚不了多少钱，养一年羊赚的钱还远远不及哥半个月赚的呢。最主要的是，父亲年纪越来越大，骨刺越来越重，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走路已经很吃力，可为让羊吃到新鲜的草，父亲又时常翻山越岭，身体骨怎能受得了？
　　“别养了吧，爸。”我和哥嫂劝。
　　“别养了吧，娃他爸。”母亲劝。
　　“别养了吧，哥。”四个姑姑和二叔及舅舅们劝……
　　可父亲仍丢不下那群羊。
　　有一次，哥哥苦口婆心让父亲把羊卖了和母亲去青海哥的药店里帮忙，最终，父亲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羊已成了父亲最不可缺少的有灵魂的孩子了！不知他还会养多久！
　　从不亏羊，从不掺水，从不吃“羊”，这三点足以让我对父亲敬重有加。父亲不会用语言表达他的真情，只会为羊付出满腔热忱。
　　恰好母亲也属羊，像羊般和善可亲，这也许是父亲和羊大半生紧密相连的渊源吧。
　　哥哥药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亲友们说，哥创业的这股执着劲真像父亲养羊。也有亲友曾看过我办的作文班刊，翻阅我给一百多篇学生作文后分别写的长长的“老师寄语”，说我那种钻劲儿可真像父亲养羊。
　　
　　原来，父亲养羊的坚韧像一条河流，早已在我们兄妹的血液里不断流着、流着……
　　
　　一年又一年，当风霜遮盖了父亲的青春容颜，不知他寂寞的心还有谁能够体会？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歌——《父亲》。
　　
　　“想想您的背影 ，我感受了坚韧 ；抚摸您的双手， 我摸到了艰辛。 不知不觉，您鬓角露了白发； 不声不响，您眼角上添了皱纹。 我的老父亲， 我最疼爱的人， 人间的甘甜有十分， 您只尝了三分.......”
　　孟东花，女，甘肃省秦安县王尹中学语文教师。曾获全县“中考先进个人”、“县园丁”、县骨干教师、省优课一等奖等。喜欢文学，曾在一些刊物发表散文，在全省征文大赛中获省一等奖。独自创办作文班刊，像《左手握着的右手》、《风吹麦浪的日子》等。喜欢在简单的生活里安放自己。简单而不单调，平淡而不懒散，朴素而不庸俗，羡慕而不嫉妒，欣赏而不盲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