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多划拳，少喝酒 。

见过很多人喝酒的样子，窃以为西北人的样子最像。而西北人中，喝酒最帅的模样，在农村逢年过节的酒席上。 

“来来来，大家喝一杯。”有人提议。

然后，所有人毕恭毕敬地端起眼前精致得如同少妇用心描画过的容妆一样的酒杯，要么起身将杯子轻轻碰在一起，或干了或抿一小口，要么只将杯子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撞一下，或干了或抿一小口。

这是现在我最常见的喝酒的场景。其中的每一个人，举止文雅、语言温润，像个彬彬有礼的呆子，或者，简直就是个斯文的小娘子。

这样的喝酒场面，真不错。

有酒，但没有丑陋的酒桌文化；有饭，但不是中国式饭局。没有人玩命劝酒，没有人拼命喝酒，更没有酒气冲天、烂醉如泥和酒后发疯的人，大家都是有教养的。

对于我这种天生不会喝酒的人来说，这是最惬意的举杯方式，尤其在因公应酬场合，那些丑陋的酒桌文化统统离我远远的。君自倾杯，我且随意，或者干脆以茶代酒，谁也不勉强谁，全凭内心欢喜。

如此，美则美矣，但总让人觉得美中不足，尤其之于我这个从大西北农村成长起来的人，置身在这样的场面中，总以为礼数周全但豪气不足，一个个好似从韩国整容回来的美女，哦，不对，是从韩国整容回来的男子，千篇一律的皮囊下，是阴柔太重而阳刚不足的内核。

总之，就是喝酒没有个喝酒该有的样子。

那喝酒该有的样子是怎样的呢？

好的喝酒方式，要讲究因时因地制宜。其他时节喝酒该是什么样子，暂且不论，但过节喝酒，一定要豪迈，要不羁，要有英雄气势，最重要的是，要有拳！

没有这些，还叫什么喝酒啊。

没有拳声和没有烟花炮竹的过年，就像一具干枯到没有灵魂的身躯。过年，就该放肆纵情，就当将压抑积攒了一年的洪荒之力释放出来。亲友相聚，几个大老爷们坐在一起，不举杯划上几拳，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在过年呢？

划拳，是我所熟悉的。 

西北人每逢红喜事或平日里朋友欢聚，常以酒助兴，先酒后餐，人散酒终。

尤其适逢过年，相邻碰面张口就说“走，喝几斤走”。迅即，人就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三两个转眼成了七八个，不一会就盘腿坐在了一人家的上房炕上。

坐在上席的往往是长辈或贵客或主人。先由坐在上席的人给大家依次看一杯，席算是开了，接下来大家轮流坐庄，喝不喝酒、喝多喝少，都无所谓了，划拳才是重点。

亲朋串门，更是如此。

一般日子里，怕老婆的男人不敢让人来家里喝酒，但在上正时月的，女人也不会说什么。有些女人，还会情愿或不情愿地给男人们代饮几杯酒呢。

当然，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划拳喝酒的大多是男人，女人每每空前贤淑，不知不觉地就拌下好几个下酒菜。

往往地，女人的下酒菜还没端上来，男人们已经划上了，两两对决，划拳声从上房中平地起雷般地升腾起来，霎时气势万千，场面宏大，动人心魄；一个个卯足了劲，拍着胸脯扬言要把所有人放倒，像个即将驰骋疆场的勇士，滴酒未沾先来一个下马威，气氛热烈而喜庆。

顿时，整个村庄、甚至小镇，因着此起彼伏的划拳声，尚未饮酒，已然沉醉。

 划拳，是一种传统的酒令形式，但它不同于其他地方对诗、对对联、猜字或猜谜语等这种太过斯文儒雅的酒令，喊起来也不美气。

在我们老家，划拳的形式主要有“打通关”、“三拳两胜”、“单挑”、“十三太保”、“四马悬蹄”、“老虎杠子”等，还有集体酒令“跑马拳”、“月儿圆”、“开火车”、“美女缠身”，等等。

哎呀，花样太多了，我都记不住。

划拳是个技术活。

划拳者伸出手指头的同时，口里要报数字，报出的数字与双方伸出的手指数相加之和相同就算赢。如此，划拳者要眼疾手快脑子灵。所以，像我父亲那种凡事慢条斯理的人就算会划，也很难赢。

划拳时口中的说词也很有趣。

这些说词，其中必须包有从一到十的数字。常听到的是有：一心敬（一点元），两龙喜（弟兄两个好、二相好），三星照（三桃园），四季发（四鸿禧、四红灯），五魁星，六六顺，七巧巧，八抬官，九快发，十满堂。

这些说词可是大有讲究的，感兴趣的可以百度一下，囿于篇幅，这里就不赘述了。

也有令中不带数字的，但会划拳的人都知道“高升”报的是“六”，“巧”报的是“七”，而“快发”报的则是“九”，诸如此类。

要眼疾手快，还要心、手、口面面俱到，要划一手好拳，真是太难了！

猜拳行令，素有一种粗暴的简单和铿锵果鸣的直截了当，蕴含着西北男子的阳刚爽快。粗鲁的表面下，往往蕴含直爽、痛快、显山漏水的刚阿本色。

如果说蒙古男子在马背上赢得了女子芳心的话，那么，划得一手好拳且酒品又上好的西北男子，在女孩眼中往往也帅气逼人。

我一向是个愚笨迟钝的人，很多之于别人简单明了的事，对我就很难。

许是秉性使然，故虽然从小就看别人划拳，但除了“三拳两胜”和“老虎杠子”外，其他的，我就是弄不明白，更不懂出拳的人是用什么眼力抓住对方的拳。尽管前些年村里的一位划拳能手教了我三天，但至今，我还是连手指头都不会伸。

然而，在我眼中难于上青天的划拳，几乎每一个西北男子都非常娴熟，巾帼不让须眉的场景也每每令人瞠目。

我虽不会划拳，但特别喜欢看别人划。对于那些拳好的人，我就很崇拜，年轻时曾暗慕过一个陇城男孩，无它，只因他的拳划得好。

我素来喜欢传统文化，尤其喜欢传统节日内涵的那种仪式感。

比如过年时去庙里跪地烧香、去先人坟头烧纸磕头、在庭院中尽情地放烟花爆竹，以及酒席上鼎沸的划拳声……

我从来不觉得它们有什么不好，相反地，当我面对着鳞次栉比却内容干枯的城市，却无比怀念。

当然，当我还没有走出去，还没有体味那些仪式消淡的失落感时，也没有想象到，终有一天，那些曾经耳闻目睹过的仪式感会成为现在照耀温暖我在繁华都市被凄凉裹挟的一束束光芒。

比如以前，时有也会觉得划拳太闹，一个个高声大嗓，像打了鸡血似的，或者像一头受了惊吓的猛兽，野蛮地横冲直撞，

近些年，在外面过了几个节日，尤其春节，北京城冷清鸟雀无声，顿觉有亲友可聚，有拳可划，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现在过年，大家都觉得年味一年比一年淡，人少了，锣鼓不敲了，祖先神仙不敬了，酒不喝拳不划了，社火不演了，春晚戏剧不爱看了，很多地方烟花爆竹也禁放了。

大年三十吃饱喝足看手机，大年初一吃饱喝足看手机，离家的前夜吃喝饱了还在看手机。

城镇化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的同时，从来没有忘记顺便带走一些。带来最多的是同质化下的千篇一律，带走最多的则是传统文化中那些不是糟粕的精华。

也许会有人说，中国的酒桌上丑态毕显，不喝才好，拳也不要划了。

但我要说，上天赋予生灵的豪气和不羁，一旦失去，我们和被关在笼子里的狮虎有什么区别呢？更重要的是，被涤荡得所剩无几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未来，去向何处找寻？

当然，任何时候，拳可以划，但酒一定要少喝——多喝也可以，但无论如何都要保证酒品：酒品即人品。

PS：今天初五，是接财神的日子，愿五路财神到您家，祝您喜气盈盈多欢笑、财源滚滚吉星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