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老家的房子,是我们永远的根基
这个假期,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又回到了秦安老家。
晚上,家人都睡了,一个人躺在炕上。我舍不得闭眼,借着昏暗的灯光,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眼前的房子。
多么精致啊,让我这个落居京城的中年人好不羡慕——在京城,要多有钱,才能睡在这样的房子、这样的院子里呢?
人啊,到了一定的年龄阶段就会喜欢上房子,就像很多女人到一定年龄就会喜欢孩子一样。
我是在三十岁后才发现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的好处。看着老家的这院房子,念及自己在北京买房遥遥无期,寥落感伴随欢喜感一同涌上心头。
这院房子,是五年前盖起来的。
在此之前,家里的房子全是土坯房,是我太爷爷和我父母一杵子一杵子打起来的。刚分家的那两年,只有上房用以居住,一家七口人晚上挤在一个丈许大的炕上。后来实在不行,大大在厨房临时盘了一个炕,让大姐和二姐住了过去,直到修了厦房。
那是一段多么艰难的岁月啊。时代的赤贫和家庭的窘困相得益彰,家里的每一个成员在劫数般的光阴中莫不历经了餐风露宿。
尽管没人明言,但我肯定,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或者更早,让家人住上宽敞明亮的房子,是家里每个人的愿望。只是,那个愿望直到三个姐姐一一出嫁,还是没能实现。彼时,我正在上大学,家里经济已经很不宽裕,哪有多余的钱去修房子呢?
当姐姐都已出嫁,弟弟年纪还小,父母年纪也大了,我想,未来家里修房的事,理应是我去承担的。
我一直坚信,修一院房子,对于父母那代人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它不只是一个遮风挡雨、用来睡觉的地方,在他们看来,修一院房子是跑了一辈子光阴的佐证,是尘埃落定,也是根基,所以,他们会力所能及地修到心满意足为止,好像祖祖辈辈要住下去似的。
尽管那时大学在读的我还在靠父母的供给生活,为家里修房的愿望只是空中楼阁,但至少,是这个愿望鞭策着我不曾荒芜大学七年的时光——父母供我读十九年的书,成全他们的夙愿,是我该有的觉悟。
如果说起初给家里修房子只是为了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为了给家人的生活锦上添花,到了2008年,对我来说则是要去雪中送炭的事了。
犹记2008年汶川地震的情景。当时老家也受到了很大影响,很多土坯房坍塌在了那次地震中。那段时间,只要在网上看见又有人被压在倒塌的房子中的照片,我就很恐慌。尤其余震频发的那几个月,我总担心父母睡梦中会被压在摇塌的土疙瘩里。
只是,当时虽然很担心,但我丝毫没有说服家人修房的底气,直到考上研究生。
研二那年,我将自己代写论文、当老师攒下来的五万块钱交给了父母,三姐又拿出了十万,有了启动资金,我大大终于将修房的事提上了议程,并开始东奔西跑,在看过很多人家新修的房院后,选定了自己心仪的院落式样。
然而,预算始一出来,简直吓我妈一大跳:将近四十万啊,那里这么多钱!最后,在我添油加醋的煽动下,以及对未来资金近似夸张的保证下,如期动工了。
既然姐姐都已出嫁,我也注定要嫁人,而弟弟以为未必回家,父母为何要花那么大代价在农村修一院新房子呢?
当时我大大说:“我手上估计就修这么一次房。我要给我的娃修得好好的,以后任何时候我的娃来了,都有地方住。不会像你王家爸,回来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
我大大提及的我王家爸,是一位常年在外工作的邻居,比我大大年纪还大点。我王家爸的父母百年后,他也老了。人啊,上了年纪,真的好似落叶要归根。所以,我王家爸每年都要回几次家。可是,父母都不在了,院子没人住了,塌房烂院更兼荒草丛生,我王家爸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家,却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父母总说,他们怎么忍心看见自己的孩子像我王家爸一样有归无家呢?所以,他们一定要修一座庭院,活着时,看孩子在宽大的炕上打滚;有朝一日不在了,我们姐弟也有个不至冰冷的住处。
我个人,除了小时候因我王家爸而来的感触,后来,在京城又见了太多热切地回到老家却没个去处的老乡前辈,对于在老家有座院落的好处,体悟就更深了——至少现在,每当我和小汪发生了不快,就理直气壮地收拾行李要“回我家了”。
“回我家了”,多么霸气,像一个留有足够退路的勇猛战士,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只是,我到底是回不了老家的。
就算一年回去两三次,我也只是个过客,俨然一个沉谙京华的旅客,偶然间回到老家的庭院里散落一点点时光,也只是我往后生命的不能承受之轻。仅此而已。
好在,当故乡注定回不去的时候,老家的那座庭院,以及生活在庭院中的至亲,还总牵连着我,让我不至于宛若大海孤舟般,举目而四野茫茫。
我常常想,如果有朝一日回到老家,庭院中再也没有人做好了浆水面迎接我,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我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热切地想回老家?
我想,我会的。
毕竟,流走的是生命,永恒的是岁月。
那座庭院,留驻太多和我有关的流金岁月,我怎么能不缅怀呢?
每个人都会缅怀吧,否则,在京城的那些年过半百的老乡,为何经常回秦安看那些塌房烂院呢?
一次,和一位同在北京的老乡前辈聊天,说起在老家修房院的事,他备显伤感地说:“如果在老家有一座还能住人的房子,我们姐弟六个就不至于十几年都没聚在一起。现在,想修,可时间已经不对了。”
虽然老乡比我大很多,他所说的情形可能很多年之后也不会发生在我们姐弟身上,但我很理解他言语间流露出来的伤感。
我大大经常指着老家的院子对我们说:“你们姐弟五个,就像我这手上的五个手指头,我和你妈就是手掌,把你们连起来了。你们再跳弹,也跳不出我和你妈这个手掌。不信,你们试一试?把你们还能的。”
我以前想过很多跳出父母这个手掌的办法,尤其考上大学那一年,我以为自己终于如愿以偿了,从此要远走高飞了。可是,当我还没正式起飞呢,另一个轮回就已经开始在我身上渐次演绎。
于是,这个假期,我又回到了老家秦安。
躺在宽阔敦实的土炕上,就像小时候蜷缩在父母温暖的怀抱里,或者爬在父亲坚实的脊背上。听着从上房传来的我大大的呼噜声,不禁感慨:这个地方,这个我们姐弟永恒的根基,多坚实。
是啊,有了这个根基,不管当下我们为了生活跋涉到多远,都能随时从远方回到时光的原点,永远都是个有归处的孩子。
在这个身心皆飘零的时代,能有个“归处”,真的很重要;哪怕身体没有一个来处,但心灵一定要有一个归处。如此,一个人才能获致源源不断的披斩前行道路上那些丛生着的荆棘的力量。
我想,回老家之于我,毋宁说,便是为了穷根究底地寻求这个力量吧。
作者简介
王托弟,笔名潘小笛、牧笛,80后,甘肃秦安人,现居北京,从事法律工作。业余爱好写作。已出版散文集《回不去的故乡》、《黄土地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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