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 “生儿子,就算考上大学又如何 ?”
张老汉是村里人公认的命大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计划生育政策紧,村里很多人为了生个男娃,东躲西藏,最后还是有几个女人大着肚子被抓去结扎了。
那个时候,村里人都觉得生男娃好——女孩嘛,不管生上十个八个,活人也硬气不起来,和人骂仗,动不动就被人说“断子绝孙”哩。生男娃就不一样,生两个,整个家族就享有“人丁兴旺”的美誉了。
“老张的命可不是一般的好呀!不但生了两个儿子,还都考上了重点大学,现在,又都落在大城市了。这个张老怂啊……”
村广场上有太阳照耀的地方,几个孤独的花甲老人谈论着张老汉,莫不艳慕。
当几个不再年轻的儿时玩伴正在广场对张老汉的人生发出巨大羡慕时,命大人张老汉正坐在自家的上房里一边喝着罐罐茶,一边,也在感叹着自己的人生。
张老汉喝完一罐,把水填满,坐在火炉旁开始熬第二罐。他起身站在玻璃窗前,把窗外的庭院看一半,“唉”了一声;他又坐下来,把窗里的房子看了一圈,又“唉”了一声:这一次,张老汉哭了。
当几个自称孤独的老人正在笑着谈论张老汉的开挂人生时,命大人张老汉却默默地擦起忧伤的泪水来。
张老汉的确是忧伤了。他忧伤的眼泪,源自两个因素。
一是他可能要长期离开这个熟悉的院子了,这个和自己生命与共的窝。
张老汉永远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如此割舍不下一座破院子。如果说以前张老汉觉得这个院子只是一个家的话,如今,这个院子便是他自己了,当然,这个院子还是他老婆。
说起张老汉的老婆,村里人和说起张老汉时艳慕的语调就完全不一样了,几乎所有人都或真情或假意地哀叹一声“命苦人一个么”。
只是,这个女人的命苦,好像对张老汉的好命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张老汉的丧偶,在他人看来,不但没有影响到张老汉,反而使张老汉的命加倍地好。
“把罪全让自己受了,把福都留给老张享了……”这是张老汉老婆死后,人们谈论起她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张老汉回想了一下他和他老婆一起的时光。发现,有老婆的他是那么幸福啊。
“三十六年,也就是1982年,那年,我二十五,你十九。你陪了我三十五年,家里家外苦活累活全都你干了。好不容易把两个娃娃供养出来,你咋就撇下我们爷俩走了呢……”
想到这里,张老汉“呜呜”地哭出了声。
张老汉的老婆是三年前去世的。当时,大儿子在上海远郊首付了一套房子,老两口抱着孙女果果正准备去上海看看儿子的新居时,没想到,女人倒下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当时,她的怀里还抱着刚一岁的孙女。
张老汉悲痛欲绝,任哪个儿子叫他去城里,他都不去了,说他要留在家里给自己的女人烧纸哩。
彼时,张老汉知道,在上海的大儿子虽说有房子住了,但每月要还好几千的房贷,压力可不是一般的大;在北京的二儿子刚工作,事业、家庭没一个落定的。他的两个二儿子都很争气,自从上大学就没有向家里伸手要过一分钱,大媳妇还是白娶的呢,一分钱的彩礼都没要,可是,在北京上海那种地方,农民家的娃娃,过得能不艰难么。
“哎,我去了也是给娃添乱呢。”
正好,大儿子想让果果继续在老家长着,张老汉便悲欣交集地没有去上海,也没有去北京,然后,投入全身精力去完成他老婆还没有完成的一个任务,那就是继续抚养自己的孙女果果。
果果这个孩子对张老汉来说,不只是自己的亲孙女,更重要的是,她是他老婆生命的延续。从五个月抱回老家开始,他老婆为这个孩子付出了比抚养 两个儿子更多的心血,有人甚至猜测,他老婆就是带这个孩子累死的。
所以,在张老汉眼中,这个孩子意义非凡,他一定要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让他九泉之下的老婆的心血得以开花结果。
怀着这样的魄力,张老汉一个鳏夫一口气把果果带到上幼儿园的年龄。
在那期间,张老汉每天去他老婆的坟上烧纸,风雨无阻,且一烧就是一摞纸。很多时候,在迎风飞旋的纸屑中,看着站在旁边的孙女,张老汉都会哭,一边哭,一边念叨:“你把我扔下,让我怎么活……你怎么舍得果果和宏娃啊……”
张老汉说的果果,自然就是他们老两口前赴后继抓养的孙女,他说的宏娃,则是他在北京工作的二儿子。他老婆去世时,小儿子宏娃才刚工作,正谈着个女朋友 ,他们老两口非但帮不上忙,而且在节骨眼上走了一个,想一想,真是对不去孩子啊。
“孩子大事还没完成,你就走了,你能死瞑目吗老婆子?”
张老汉的老婆到底有没有瞑目,不会有人不知,但是,不帮一把宏娃,他自己一定会死不瞑目的。现在,果果被大儿子带去上海上幼儿园了,张老汉决定去北京,去给他的二儿子宏娃带刚出生的孩子。
去一座像庞大巨兽一样的城市过坐监狱般的生活,这是张老汉忧伤的第二个因素。而且,都一把年纪了,这一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这个院子里,也许,就死在北京了。
在北京,没有黄土埋,张老汉倒不担心,他担心的是,万一死在北京,就和他老婆就无法在一起了!
张老汉一直把一罐茶喝到没有了茶味,才擦干眼角的最后一滴泪水,然后,向村广场的方向走去。
“这几个老怂才聊欢了,看太阳把你们晒得美的。”张老汉远远地给团坐在一起的老玩伴打招呼。
“你把攒劲儿子养下了,现在要去北京享福去了,我们几个没用的人,留在这里,不瞎聊,还能干吗?”有人回应张老汉。这话,依然带有讽刺的意味,但张老汉此次倍觉亲切。
他们坐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聊了一会,聊到几个已经离世的玩伴,莫不唏嘘,说起张老汉要去北京给二儿子带孩子时,气氛就沉闷起来了。
“老张,你到北京一定要常给我们打电话,不想呆了就回来,我们几个人一天谝着,多好,你老死了,我们能把你抬埋了。”
“老张,咱的娃在大城市生活,不容易,咱们给娃帮不上什么忙,看看孩子,也算给娃减轻负担,你就安安心心在北京城待着吧。”
……
“哎,世道又回到唐代了。你们说,养儿子干啥呢,娃娃大人都吃力,还不如养女娃呢。你看人家老刘,养了四个闺女,远嫁的两个经常打钱,嫁在近处的两个三天两头就来看刘老两口子。还是生闺女好,是摇钱树;生儿子,是个无底洞……”
闲聊到这里,几乎没人说话了,尤其是老王,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媳妇都还没娶上。
这天,张老汉和不再年轻的玩伴聊了很多,一群老男人第一次有了惺惺相惜的贴心。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下次见面,不知道又会缺少谁;就算没有人去世,但总有人会飘零,就像张老汉一样,从他们共同的天空华丽地飞过,留给所有人一声空旷的悲鸣。
张老汉走了,背着一个大大的行李包走了。他身后的广场上,依然团坐着一群不再年轻的儿时玩伴,看着张老汉背影,每个人的心里都感到了恓惶,没有人想说话。
“还是生女娃好啊……生儿子,就算考上大学又能如何,还不如在家种地呢,那样,就不会连老婆的一堆黄土都守不能了。”很久之后,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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