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天价彩礼
2014年,和男朋友小汪恋爱六年后,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中国传统的婚嫁,讲求“三程九礼”。可我和小汪,一个来自甘肃天水,一个来自湖北麻城,双方父母都是农民,连见面都很难实现,遑论其他呢。于是,年底我们就在北京自行领了证,只准备春节期间在甘肃老家办场婚宴,以此了却我作为女人的一桩心愿。
婚宴是在2015年的正月初六举办的,那天也是父亲58岁的生日。
婚宴前夕,姐姐、姐夫、弟弟、弟媳妇、外甥、侄女,二十多个亲人,将屋子挤得水泄不通,家里喧闹得如同菜市场,地上的火炉好几次险些被挤翻。
我趴在妈妈放得热腾腾的土炕上,以和二十九岁的年龄极其不相符的稚嫩口吻对父亲说:“大大,趁着大家都在,咱们谈一下彩礼吧。总不能让小汪白白把你闺女给娶走了吧,这也太便宜他了。”
我话音未落,几乎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了小汪。小汪哪见过那样浩大的阵势,更加不敢说话了,只含蓄地笑,伪装得好像他再一次没听懂秦安话一样。
父亲龇着牙“噗嗤”也笑了:“看这娃说的,你们过好就行,要什么彩礼。”
我说:“那怎么行呢。你看,我大姐八千,二姐两万,三姐三万。我缺胳膊少腿了?咋就一文不值了?你养一只羊,都要卖五六百呢。”
姐弟看着小汪羞红的脸,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一个个笑喷了,莫不怂恿父亲开个和我匹配的价钱出来。
“吓吓小汪。”三姐悄声对我说。
父亲自知大家都在开玩笑,便也顺着说了:“能行。那我就要了。小汪,狗狗,你可要听好了。”
小汪捞了捞红里泛黑的耳朵,嘴一咧,说了声“好啊”。
父亲从火炉上端起滚烫的茶水,抿了一口,咳了两声,对着我说:“你吃的穿的,少说也得五十万。十九年学上下来,至少得五十万。咱们这里打发一个女娃,最少也得十五万,但你不能按照这个计算——咱们这里有几个研究生哩。所以,我初步算了一下,你的彩礼至少得要个一千万。”
大家一致赞同父亲的说法。我也赞成。当然,小汪也赞成。
我转向小汪,让他给我父亲一千万,否则,第二天的婚宴就不办了,回北京还要办离婚呢。
遗憾的是,那样一个巨大的数字,却丝毫没有吓到小汪。后来他告诉我:“如果爸要十万二十万的,我觉得还像,但说一千万,我就知道爸一分钱都不会要。”
小汪那么笨的人都知道我父亲不会要彩礼,其他人更知道,关于我和小汪彩礼的事,从来都是个玩笑。
其实,早在那之前,关于彩礼的事我已问过父母很多次,但他们从来都说不要。有一次看我神情认真了,还被父亲好一顿叱呵:“亏你还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
都说严父慈母,我的父亲却对我们姐弟一向很祥和,他很少骂我们,更不用说打了。父亲批评我,最重的一句话就是:“亏你还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每次他这么一说,我就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以为自己的言行举止给我的学校抹黑了。
我知道父母是不会要彩礼的,但作为一个在清水河畔长大的女子,不能不替夫家向父母提出这个问题,虽然我知道小汪家也没钱。
我和小汪,两个来自农民家庭的孩子,落居京城,非但不能向家里要一分钱,还必须力所能及地帮衬家里。尽管如此,我依然向父母提出彩礼的事,毕竟,我是从清水河畔走出来的女子。
记得领证的前一天,我给父母打电话,电话那头,妈妈心情空前低沉。
妈妈心情不好,我能理解。毕竟,姐妹一起她最偏我,而我又是她五个孩子中唯一一个还没结婚的。
妈妈一直以为,只要我没长大,她和我父亲就还没老;只要他们没老,他们的人生就还有很多期待;只要人生有期待,日子就有无限奔头。
然而,我却要结婚了。
我结婚了,便意味着他们的四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就没有一个留在他们身边了。
清晰地记得我告诉妈妈要和小汪领证时,她的语气。她很诧异:“你才多大,就急着结婚?”几乎是质问。
我更诧异。我没想到自己的母亲竟是那种反应:“啊,妈,我都29岁了。我弟弟都有三个孩子了,我结婚怎么就着急了呢?”
听了我的话,妈妈可能瘫软下去了,半晌不说话,电话那边,窸窸窣窣传来抽泣的声音。
我赶紧转移话题,说了一些段子逗妈妈开心。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彩礼上,我便说:“妈,你可得多要点,这可是一次大好的发财机会呢。你想,你的女婿可是北京市的公务员呢,那简直是个摇钱树。”
妈妈听后果然笑了,说才不要呢:“我才不会把你嫁出去哩。多少钱我都不要,我一辈子都舍不得让你嫁出去……”
妈妈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只觉得眼泪哗哗地往下掉。约莫过了两分钟,我擦干眼泪,满腔傲气地告诉妈妈:“我才不呢。我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又不傻,才不会让你一辈子都缠住我呢。哼。”
一辈子都不愿意我嫁出去,这是妈妈的想法,也是父亲的想法。为人父母,得有多疼爱自己的孩子,才想让自己的孩子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呢。
欣喜的是,我可以做到回报给父母的不是彩礼,而是我自己。这是时代对女性带来的佳音,也是我读书十九年后该有的觉悟。
正月初七一早,我和小汪就要踏上返京的旅程,所以,正月初六的晚上便是盛宴结束后的告别。
婚宴结束后,吃完父亲的生日蛋糕,孩子们陆续睡了,屋子里蒙上了一层比往常更凝重的宁静。这是我预料之中的。
父亲饱含深情地瞅瞅我,又不无爱惜地看看小汪,对着我们姐弟一声接着一声“我的娃真格心疼”。
十二点已过,父亲终于给小汪说了:“狗娃,上去好好过日子。在北京生活,压力很大,我和你爸都给你们帮不上忙,只有靠你们自己了。我和妈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过得好,就是我们的福气。对托弟好一点,她脾气不好,你就多包容点。夫妻之道,贵在相互谦让,遇到任何事情,退一步就过去了……”
父亲还要往下说,可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看着父母额头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只觉心情从未有过的沉重。
我长舒了几口气,以非常不恭的语气调侃父亲道:“还说什么都不要,彩礼张口就要一千万。天价彩礼啊,看小汪这辈子咋翻身恰。哈哈哈……”
第二天,父母将我和小汪送到村口,看着我们坐进大姐夫的车里。
车缓缓开动。
妈妈早已哭得说不出话了,父亲黝黑的脸上勉强龇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我将头伸出车窗外,大声地朝他们喊:“以后少操心啦。负责享福就行啦。照顾好身体呀,否则,小汪的一千万可就花不完了!”
我还想说,隐隐地听见妈妈说了句“藏就不日你妈了”,还有一长串的呜咽声,像来自遥远的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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