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刚/五个红指印
出生于七八十年代的人们应该记得,那时候在乡下农村,每天都可以看到担着挑子走村串户的卖货郎。货郎来了,宁静的乡村顿时就热闹起来。还未入学的孩童纷纷从家里跑出来,吵吵嚷嚷让大人买名叫“月月红”的葵花子。
一年一个夏天的下午,不知疲倦的知了一个劲儿地叫着,货郎打着拨浪鼓又来了。听到这个声音,我和哥哥死缠烂磨拉着父亲去买瓜子。无奈之下,父亲只好硬着头皮来到货郎跟前,一只长满老茧的手费了半天劲儿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一角钱。
看着货郎将一包葵花子递到父亲手中,我口水直往下咽,生怕哥哥先抢到手,想都没想冲过去从父亲的手中抢了过来,迫不及待撕开。没想到,由于用力过猛,瓜子一下全部撒到了地上的草丛中。
“啪!”正当我愣神不知所措之时,当过六年铁道兵的父亲一个巴掌扇到了我的脸上。顿时,五个鲜红的指头印在我的脸上,烧得火辣辣的疼。呆若木鸡的我倔强地站在那里,泪水顺着腮帮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流。村里有钱人的孩子肆无忌惮地笑成一团,大人也是指指点点,父亲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脖子上的青筋一个劲儿地蹦。
“老二,你就给孩子再买一包不就中了,打孩子干啥?”“就是,才一毛钱一包”……一旁的邻居们纷纷指责父亲。
“哭啥哭,都捡起来。”父亲没理会大家伙儿指来的矛头,对我一声斥喝。听到这,我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低头扒开草丛,一个一个地捡起瓜子来。
哥哥感觉苗头不对,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村里的小孩儿嘴里嚼着香喷喷的葵花子,在我身边跳着、笑着,并冲我做鬼脸。我不敢停下来,更不敢偷偷地往嘴里放一颗,生怕父亲的巴掌会再次落在我的脸上。
费了半天劲儿,才把瓜子捡干净,连同塑料袋死死地攥在手中。父亲二话不说拉起我,连拖带拽往家走。围观的邻居们还在指指点点,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回到家,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父亲把我往凳子上一按,拿起水瓢“咕咚咕咚”一通灌。
“老二,你看把孩子打的,半拉脸都肿了……”没等母亲说完,父亲说:“咱家不是没钱吗?翻了半天兜就一毛钱,打算让他和老大分着吃,可这熊孩子……气死我了。”父亲说完一屁股蹲在墙根唉声叹气地卷起旱烟抽起来。
劣质卷烟散发出刺鼻味道,呛得父亲接连咳嗽了十几下。我只是傻傻地坐在那里,低头摆弄着衣服角。母亲拿来一条在凉水里泡过的毛巾敷在我的脸上,眼神里满是心疼。
“不中的话,去买点小药吧,消肿快点。”父亲看我脸上五个红指印还没消退,靠近前来小声给母亲说。我扭过头去,不愿看到父亲的脸,心里恨到了极点。
那时候村里还没通电,喝过汤,基本上都是几个小孩儿黑灯瞎火地一起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那天发生的事情,使得我在小伙伴们面前很没面子,脸上的五个指头印还没消去,出去玩的心情也荡然无存。
心不在焉地胡乱吃了几口饭,我便早早地爬上床,蒙头盖脸,捂得严严的。
父亲端着煤油灯过来:“羊娃,还疼不?我……”他叫着我的小名,心疼地问道。
恼恨占据了整个大脑,我蜷缩在被窝里没有搭理他的话茬。
“你那一巴掌打下去,疼的是儿子的脸,伤的是儿子的心。”母亲埋怨道。
“唉,我也是没办法,当着邻居们的面儿,羊娃那么不懂事我才发火,这一巴掌就是要让儿子长点记性,人穷志不能短。”父亲说。
“那你也不能下恁重的手。”
“俩孩子长这么大,我没动过他们一根手指头,自己的孩子自己不心疼谁心疼?”
“你就是一头倔驴。”母亲狠狠地说。
“我……我……”父亲一时语塞,半天说不出话来。
在被窝里装睡的我,听到父亲母亲的对话,心里一阵阵酸楚,似懂非懂地明白了父亲那一巴掌的真正含义,泪水再一次滑落。枕头上湿漉漉的一片,这一次是幸福的眼泪。
孩提时代,在我的记忆里,基本上都是靠好心的邻居周济过生活。
每逢过年,不是东家拿来几斤肉,就是西家送来几块豆腐,平时要是吃上一次油条,得高兴好几天。每次放学一到家就会问母亲:“有馍不?”要是没有,就拿着几根红薯津津有味地嚼起来。在当时,能填饱肚子就是最幸福的一件事。
从小学到初中,我都没让父亲失望。每学期结束都会将一张鲜艳的奖状拿回家,破旧堂屋的墙壁上贴满了我的荣誉。家里一来人,父亲都会指着贴满墙的奖状自豪地说:“看俺家老二,以后绝对有出息……”
1998年我上了高中,家境并未好转,几亩薄地每年也不见产量,家里的一切开支都是靠父亲打些零工维持。
每年红薯成熟时节,父亲就会蹬着一辆快散了架的破自行车,驮着满满两口袋红薯,翻越山岭到十几里外的集镇去售卖。每次从集上回来,顾不得擦去脸上汗水的父亲,就会裂开嘴巴将一沓用塑料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毛票交到母亲的手中,嘴上不停地说:“再跑几趟就凑够娃下学期的学费了。”
看到父亲为了我和哥哥的学费如此操劳,心里犹如刀绞一般的痛。
高二上学期一结束,我便萌生了辍学的念头。自己学习没啥起色,一直在中游徘徊,更重要的是不想看到父母起早贪黑那么辛苦,想凭自己的双手为他们、为这个家分担。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将心中的想法说给了父亲,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中,这学得上,我和你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不上学,你这辈子也只能呆在咱这小山沟,没出息。”父亲朴实的话语很是坚决。
新的学期开始后,我迟迟没去报名,而是整天窝在家里割草、放牛。一个多月后,我将母亲给的580块学费放在了父亲的枕头底下,悄悄地背着一床被子来到了表舅家。
表舅是个很有名的泥瓦匠,经常带着一帮人给人家盖房子。向他说了内心想法后,表舅没推辞,说邻村正在盖几间平房,工钱每天十二块,一天一包“散花”烟,让我做好吃苦受累的准备。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正在睡梦中的我被表舅喊醒,要去工地。我急忙起来随便洗了洗脸,拿起一块馍跟着表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借着黎明前微弱的月光走了半个多小时,一行十几人终于到了工地。
开工前,表舅把我介绍给大家,希望给予关照,并给我安排具体的活儿:筛沙、和水泥、掂灰、搬砖。
之前没干过,我只好看着别人怎么干然后“比葫芦画瓢”。十几个大老爷们说说笑笑,很快都干了起来,我一个毛头小伙子只顾闷头笨手笨脚做着自己的分内工作。
本以为轻松的活儿其实并不轻松,干了一会儿便觉胳膊又酸又疼,往上抬高一点儿都很吃力。难受得很想撂挑子不干,一想到父亲的那一巴掌,我的倔脾气“嗖”地窜了上来,沉重的脚步放快了许多,两只胳膊仿佛已经不属于我,整整的五车砖我一个人卸下来,又来回搬到脚手架上,手上磨出了七八个血泡,钻心地疼,抓把土两手一搓又继续干了起来。
就这样,机械地重复着,筛沙、和水泥、掂灰、搬砖。那一天,十分漫长,打心眼里期待太阳赶快下山。
一天下来,浑身都像要散架一般,迈着如同灌铅的双腿不知道怎么走回表舅家的。
晚上吃饭时,拿筷子的手一个劲儿地抖个不停,只好伸长嘴巴去够筷子,一顿极其简单的晚饭,我吃了足足一个小时。表舅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就说:“羊娃,坚持不了的话就回去继续读书吧!”我倔强地说:“不回,这活儿我能干。”表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躺到床上,整个人顿觉瘫痪一样,一动都不想动。双眼无神地盯住房顶,满脑子都是辛勤操劳的父母,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不能半途而废。”
就那样,早出晚归,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工作。掌握了干活儿的窍门,速度也快了许多,大家伙儿看我这么认真努力,当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也会伸手帮上一把。
十天后,房子如期竣工。虽说只有短短十天,但我的双手却布满了一层层厚厚的老茧,手背上几道划痕还时不时地往外渗着血。捏着表舅发给我的120块钱,浑身的疼痛仿佛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歇了两天,表舅又揽到了活儿,正当我信心百倍准备奔赴下一个“战场”的时候,母亲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找上门来。看到我又黑又瘦的样子,母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个劲儿地埋怨表舅。我解释说,是我自己愿意干的,和表舅没关系。
母亲找我来,不是劝我回去继续读书,而是她托人想让我去当兵。听完母亲的话,我沉默了一阵后,便点头同意了。
回到家后,我将打工挣来的120块钱交给了父亲,还有攒下来的几包“散花”烟。
临行前的一个晚上,父亲、母亲和我坐在煤油灯下,母亲眼里含着泪水,父亲一声不吭地吐着刺鼻的烟雾。
“爹,妈,都别难过,去当兵又不是去坐牢,吃的肯定比家里好。”我首先打破沉默。
“又不知道去哪里,人生地不熟的,有人欺负你咋办?”母亲抽噎着说。
“咳,咳……”父亲咳嗽了一阵,说:“去就去吧,学不上了,当兵就是这一辈子的出路,万一能多干几年,你爹妈脸上也有光。”
“俺哥也不在家,我这在一走,你俩在家我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的?到部队你只管好好干,一定要听部队首长的话,可不能捅出啥漏子来。”父亲严厉地说。
这一次,我和父亲聊到半夜。
第二天天不亮,母亲便喊我起床,要到县城的武装部坐车。
寒冷的冬天,狂风肆虐。在村口唯一一条通往外面的土路尽头,没有送行的人们,只有母亲和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打心眼里希望父亲能出来送上一程,但是没有。我回过头,突然发现,父亲站在门口一棵老槐树下往这里张望,瘦小的他显得更加柔弱。霎时,我读懂了父亲,眼泪夺眶而出。
坐了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来到了一座三面环山的军营,后来才知道这是祖国的大西北——青海。
面对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们,愈发想家。
几天后,战友之间逐渐变得熟悉起来,我也融入了部队这个大家庭。劳动,我专拣别人认为又脏又累的干;训练,我认真领悟班长教给的动作要领,在心里反复揣摩。阶段性考核中,由于各方面表现尤为突出,在新兵连里我收获了第一个荣誉——营嘉奖。
利用训练间隙,我写信将到部队后的一切告诉了父亲。一周后,收到了父亲的回信,信中满满的都是难以掩藏的骄傲和自豪,并鼓励我在部队好好干,不要挂念家里,一定要有出息,给爹妈争光。两个月的新兵生活在紧张、忙碌中很快过去,瘦小的我长个了,皮肤变黑了,身体变强壮了。
两年后,我将自己攒的1050块津贴费寄回了老家,我想这是孝敬父母直接的表达方式。
在当兵的第三年,我加入了党组织,在同年兵当中我是第一个。
由于喜欢写点东西,每当周末战友休息娱乐的时候,我都会一个人躲在连队俱乐部里写稿、投稿,并陆续被兵种报、《解放军报》刊发。拿着报纸,看到自己的铅字文,心里被幸福填满。后来,我的报告文学、新闻作品等文章多次获奖,因此,两次荣立个人三等功。
期间,我在城市买了房,也买了车。
2016年年底,我脱掉了心爱的绿军装,十六年的军旅生涯在父亲一个巴掌激励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空余时间多了,陪在父母身边的机会就多了起了,每当农活不忙的时候,我都会将父亲接来住几天,陪父亲散步,陪父亲看地摊戏,做父亲爱吃的饭菜。
去年建军节前夕,我又被漯河军分区聘为职工,再一次穿上了心爱的“军装”。父亲每次过来小住,都让我把军功章和在部队获得的几十本荣誉证书拿出来,他一一摆好,然后逐一翻阅。
和父亲的闲谈时,多多少少都会提及小时候的事情,当说起那“一巴掌”的时候,父亲总是满脸的愧疚,问我恨他不。我笑着说:“爹,都过去那么久了,早就不恨了。要不是没有您的那一巴掌,就没有儿子的今天!”
父亲笑了,脸上的皱纹似乎都笑开了花!
作者简介
王士刚,2000年12月入伍,西北高原从军16载,曾干过伙夫、文书,2007年涉猎新闻宣传,从起初懵懂到后来钟爱,并笔耕不辍。先后荣获个人三等功2次,获得30余种荣誉,曾参加玉树抗震救灾。现“搬砖”于漯河军分区,还是码字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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